潘一掷

万妈妈的绿皮火车(第二章:子弟小学)

 第二章  子弟小学


 (一) 

第二天一早六点半,红旗厂的二十个大喇叭同时响起“新闻和报纸摘要”节目的前奏,激昂的乐曲回响在厂区十里,山谷和树林里的鸟儿纷纷飞起腾挪,东山上的太阳还没全部露面,朝霞就已染红了半面天,也染红了豆腐坊的炊烟。

第一家属区里的各家各户都起了床。万老师先派三丁去豆腐坊买油条豆浆,又命令二宁抓紧时间背单词。二宁一边假装背单词,一边对着镜子抹了一脸“维尔肤”。刷完牙的大宇斜睨了一眼妹妹,将最后一口水响亮地吐进水池里,然后端着牙缸往屋檐下一站,就等着妈妈批判他。

“大宇,妈妈昨天在火车上想了想,把你转去市内一中怎么样?”万老师倒没提起打死鸽子的事儿,她想的是厂中学文科班肯定耽误儿子前程。

“市内一中?坐火车还得两小时呢,你是……让我住校?”大宇直摇头。

“住校确实是辛苦,但是为了考大学,这点儿困难又算什么?”

“我不去!一中的食堂没有油星儿,宿舍都是大通铺,我才不去!”

“课本上不是讲过么,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……”万老师开始循循善诱。

“妈,我不想被降大任……”

“噗!”一旁刷牙的老关把漱口水一喷,插话道:“人哪,多大屁股穿多大裤衩,大宇那叫差了五六十分呢,要我看,他也不用遭那个罪,下个月就去考工算了……”

“老关你少插嘴!大宇他不是笨,他是根本不努力!”万老师一瞪眼睛。

响彻家属区的“新闻和报纸摘要”临近尾声,三丁也从豆腐坊走到了家。他把油条豆浆往桌子上一摊,转身刚要洗手,万老师就伸手过来,“找零呢?”

“妈,你咋这么抠啊!才一毛钱。”

“一毛钱也是钱,颗粒归仓。”

“你白使唤小孩儿,不给跑腿费。”三丁不情愿地从裤兜里掏出找零。

“妈妈得攒钱,给你以后考大学。”万老师收起钱,又往豆浆里草草撒了几粒糖精,催促大宇二宁快点儿吃,“加快速度!早点儿到校上早自习,一寸光阴一寸金!”

老大老二还是慢腾腾,倒是三丁吃地飞快。万老师拿筷子点他脑门,“你倒是嚼一嚼啊,牙都白长了?消化不良又得跑肚拉稀!”

大屋墙上的石英钟很快走到七点二十,全家的出发时间。关师傅和大宇二宁一人一辆自行车先走了。万老师收拾好碗筷,挎上人造革兜子,牵着三丁匆匆锁了院门。今天是周一,早晨有升旗仪式,她要发表红旗下的讲话。

子弟小学在家属区的东面,半个太阳刚从东山上露出红脸,母子二人手牵手,迎着初升的朝阳往前走。

“妈妈,为什么早晨的太阳是淡淡的?”背着书包的三丁连蹦带跳地问。

“早晨就像是人的童年,比如你。”

“那大宇呢?”三丁又问。

“大宇是上午十点钟的太阳,可他自己还不知道珍惜。”万老师回答。

“是不是太阳到了中午,就可以结婚了?”

“差不多……”

“妈妈,那我哥不是十点钟的太阳,是十一点钟的太阳。”

“哦……为什么?”

“他有对象儿啦,第三家属区的张晓梅,”三丁的嘴是漏油的壶,“上个礼拜,我看见他俩在小树林里手拉手。”

万老师一听,咬牙切齿,怪不得大宇最近没事就照镜子。

“我觉着,我哥离中午十二点不远了。”三丁还说。

“那可由不得他们!”万老师脚下一跺,“我得把你哥重新扳回十点钟,年纪轻轻的,可不能这么没出息!”

 

子弟一校总共有六个年级外加一个育红班,三百个孩子和十个老师。老师的数量不少,但教学水平还差了点儿劲,其中五个是车间工人选拔,四个是幼儿园阿姨转岗,剩下唯一师范学校毕业的,就是万老师。

万老师的语文课讲得好,这是全校公认的事实,然而在七十年代初,上课这件事并不重要,那时的子弟小学忙着各种活动,一会儿学工一会儿学农,一会儿捡马粪一会儿除四害,常常是一整学期过去了,学生的书本还是新的。直到七十年代末,全国各地恢复了高考,红旗厂大喇叭也开始广播《《科学的春天》:“科学需要社会主义,社会主义更需要科学……让我们张开双臂,热烈地拥抱这个春天吧!”厂长和教育处长跑到子弟一校听课,发现全校只有万老师一人能分得清平翘舌,写字不倒下笔,于是两人现场拍板,尊重科学解放思想,由万老师全面负责子弟一校的教学任务。

这个变化有点儿突然,“右派子女”一转身就成了新时代的万校长,连关师傅都不能理解:又红又专,难道不是红比专更重要吗?街坊们也想不明白这个道理,不过这已然不重要了,后来的时代变化越来越快,日新月异,更让大家目不暇接。

走马上任的万校长要解决的第一个难题,是把孩子们的心收回到课堂上——这件事听着容易,做起来却很难,当时的“工人村”的家长们都不怎么在乎念书,只想着孩子长大接班当工人。学生们放学后也不先写作业,有的去山脚抓蝎子卖钱,有的去河边钓鱼抓蛤蟆,有的更是爬进生产区里捡废铜废铁。那时小学还是五年制,新任万校长连开了五场家长会,会上的她一再苦口婆心:“家长同志们,白卷英雄的时代过去了……以后的世界是知识爆炸的世界,咱们再不能放羊一样养孩子了,要抓紧时间改变观念!”

然而,台下的工人家长们连都记录纸笔都不带,神情木然或者昏昏欲睡,像极了他们子女在课堂上的神态。

连轴五场的家长会居然没啥反响,父母们不咸不淡,孩子们不疼不痒,万老师心里憋着无名怒火,只好对着自家的一双儿女发狠:“你俩可不能跟这些工人子弟走一条路!记着,大宇你的榜样是陈景润,二宁的榜样是林巧稚,从今开始,每人每天四页大楷,两篇《十万个为什么》!”

大宇和二宁自小能吃能睡,能跑能跳,可就是对学习没有一丁点儿兴趣,哪怕是简简单单的临摹字帖,也是三角屁股坐不稳。要不是亲眼看着助产士剪断脐带,万老师都怀疑是不是自己亲生。在无数次的拍案咆哮之后,她终于失望地意识到了:龙生龙,凤生凤,老关看书就犯困,举笔千斤沉,儿女如此厌学,一定是遗传了他的基因!

 

(二)

 

这天的“红旗下讲话”,万老师手持的扩音器罢工了。

她左拍右拍,在三百个学生面前鼓弄了半天,最后发现是电路接触不良,稍微举高一点儿都不行,场面有点儿尴尬。幸好有一年级班主任陆老师上前解围,她主动将扩音器扛在自己左肩上,这个高度正好和万老师的嘴巴平齐。

扩音器终于传出了激昂朗诵:

“……少年自由则国自由;少年进步则国进步;少年胜于欧洲,则国胜于欧洲;少年雄于地球,则国雄于地球!红日初升,其道大光。河出伏流,一泻汪洋,潜龙腾渊,鳞爪飞扬……”

万老师的语气抑扬顿挫,铿锵有力,然而台下的学生们只能听懂一半。他们只见校长摇头晃脑,四字一顿,似乎说是少年和中国有一点联系,和地球有一点联系。

充当支架的陆老师最是难熬,她双耳嗡嗡作响,本以为朗诵到此结束,没想到万老师换了一口气,继续成语联播:“乳虎啸谷,百兽震惶,鹰隼试翼,风尘翕张……”

操场上的三百个师生被震撼得五体投地。

“奇花初胎,矞矞皇皇,前途似海,来日方长……”

大家都快十体投地了。

“美哉我少年中国,与天不老!壮哉我中国少年,与国无疆!”面朝东方初升的太阳,万老师发出最后一声高音赞叹,将面前的陆老师头皮屑纷纷震落。

“红旗下讲话”到此结束,之后的环节是颁发“每周流动红旗”。本来红旗是要发给三年一班的,见陆老师当支架辛苦,万老师就临时改了主意,宣布道:“上周流动红旗获得班级——一年一班!”

这个结果让全校师生感到意外,台下只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。

整个升旗仪式准时结束在八点钟,各班主任带领学生返回教学楼上课,操场上响起列队齐步走的口令声。万老师正在低头收拾讲稿和扩音器,这时陆老师夹着红旗走来帮忙,嘴上不停夸赞:“校长您这朗诵的气势,真是赛过了《话说长江》!”

万老师笑了笑,说:“去吧,带好你的班级,这儿不用你帮忙。”

陆老师有点儿失望,转身走出两步,又扭过头问:“万校长……我打听一下,最近有没有工资调整的消息?”

“还没有!”万老师一下子收起笑容,“小陆,其实你们班离拿流动红旗还有距离,继续努力吧!”

 

回到校长办公室,万老师将扩音器换上新电池,又沏了杯胖大海,端着杯子眺望窗外。

此时太阳已经高高升起在山峦之上,“红日初升,其道大光”,她再次回味刚才的激情朗诵,“乳虎啸谷,百兽震惶,鹰隼试翼,风尘翕张……”,如果还能回到青春年代,如果家庭没有变故,她一定要考上北大复旦,不济的话,人大南开也好……正在她无限遐想之时,隐约听见门口有人走动,她打开门一看,只见走廊里站着一个半大姑娘,年龄不过十五六,眉毛却钎得细细的,脚上穿了一双艳红色高跟鞋。

万老师问她找谁。半大姑娘说她是六年级马小山的姐姐,班主任找家长来谈话。万老师奇怪问,那你爸妈呢?半大姑娘说:爸妈没时间,我来就行。万老师听了不高兴,板着脸用手指一勾:“你进来,我先跟你聊聊。”

半大姑娘进了屋。万老师也不让她坐下,问她多大?初中毕业了么?

半大姑娘说早就退学了,在市场上帮别人卖衣服。

“是谁让你退学的,你爸还是你妈?”

“是我自己不想念了,爸妈都同意。”

“孩子不懂事,大人也跟着不懂事?”万老师气咻咻地用指节猛敲桌面,“你爸你妈的觉悟真是太低了,哪能让孩子从小就没文化?”

“就你万校长觉悟高!就你家有文化!”半大姑娘被诘问得不耐烦,硬邦邦地回敬了一句,“别忘了,你家老三还穿十环裤子丢人呢!”

“说什么呢!你再说一遍?”万老师一拍桌子,愤然起身。

然而半大姑娘拉开房门就往出走,三步两步就消失在走廊尽头。

“回来,你给我回来!”万老师追出门口却不见人影,她恨恨地拍了一下门框,半是怒气半是羞愧——半大姑娘说的刺耳,却也是事实,这些年三丁一直在捡大宇当年的旧裤子穿,屁股上加固的针脚一圈又一圈,看上去确实像是十环枪靶。

 

第一家属区里生活气息浓厚,街坊们既是邻居又是工友,平日里时常走动,你来我家要碗大酱,我去你家送根丝瓜,没事就拉拉家常。然而万老师从不串门凑热闹,下班之后除了操持家务就是监督孩子学习,交往的朋友只有一个,厂职工医院的邢护士。

邢护士也是第一家属区的名人,人送外号“大学迷”——儿子胖博才读到小学三年级,她就开始研究《高校招生专业目录》。,万老师和她虽说赶不上伯牙子期,可都曲高和寡,心里装着高山流水。每次在菜市场相遇,二人总是聊个没完,什么李四光童第周竺可桢,什么土建老八校,中医老四校,两人站在烂菜叶子堆旁,纵论天下人才,横论各省名校,直到日落月升,才拎着菜篮子各自回家。

这天下午第一节刚下课,各个教室响起了眼保健操广播:“为革命保护视力,预防近视,眼保健操开始”。万老师领着值周生挨个教室巡查,当查到三年一班时,她被人从身后拍了一下肩膀,回头一看,正是邢护士。

“嘿呦!什么风儿把你吹来了?”万老师又是高兴又是意外。

“胖博最近近视了,我接他去医院配眼镜。”邢护士说。

“孩子近视得有点早啊,还得保护用眼……””万老师拉着邢护士走到走廊深处,“正好你来了,这几天我还闹心呢,找你聊五分钟。

“怎么了呢?万老师。”

“我家大宇不上进,整天狐朋狗友一大堆,复读也没啥长进,我在想,要不要走个后门,把他送到市里一中插班?”

 “应该啊,真是太应该了啊!”邢护士全力赞成,“我跟你说,市一中的水平,可是比咱们厂的破子弟中学强过一个来回!”

“可是孩子嫌住校条件艰苦。”

“嚇,住校再苦,能有我们当年上山下乡苦?!”知青邢护士一向快人快语,“高考是人生的最重要当口,要想孩子成材,咱可别心软,得逼他拼一把!”

万老师点点头,这个道理她不是不懂。

“你看看咱们家属区这些大老粗,下班后不是玩麻将,就是上山开荒,破土层没半尺厚,结的西红柿都没核桃大……这么过一辈子,有意思么?”邢护士向来看不上工人村的街坊们,“再看看我们医院的吕院长,名牌大学毕业,四十多就成了脑外科大拿,省级专家,这才是高级人才的劲头……,”滔滔不绝到最后,邢护士又开始思维跳跃,“对了,我们药房新进了蜂王浆,孩子学习费脑筋,我找人给你开处方……”

好友的这一番密集论证,彻底打消了万老师的犹豫。五分钟聊天结束,她亲自送邢护士和胖博走出小学大门。分手之前,邢护士用肘撞了撞万老师,“听我的,狠点儿心!可不能由着孩子的性子来!”

 

下午四点,各年级学生陆续放学,教学楼里安静了不少。

万老师在办公室里油印了两套蜡纸试卷,洗手时忽然想起早晨的半大姑娘,这丫头虽然不晓得事理,但也不能就此耽误一辈子。想到这里,她赶紧擦干手,挎上人造革兜子,下楼往家属区的小马路走去。

每天下午五点一过,小马路迎来了晚高峰时间,成百上千辆下班的自行车流熙熙攘攘,铃声丁当不绝。守在路边的万老师远看近看,终于发现了骑着双杠二八的大老马,一嗓子就把他喊了出来:“大老马,你过来,来!”

“什么指示?万老师。”大老马骑到路边,下了车。

“你家闺女什么情况,初中还没念完就退学?”

“俺家是单职工,接班指标就一个,给了儿子就轮不上姑娘……”大老马实话实说,“反正她也不爱学习,不如挣点钱补贴家用。”

“那你想过孩子的将来没有?”万老师追问。

“将来……等她到岁数了,就去大集体。”

“大老马!你可不能耽误了孩子,大集体是什么样的单位你也知道……孩子现在就退学,以后就得愚昧一辈子。”

“嗐,一个姑娘家,念那么多书有啥用?早晚都是嫁出去的人。”

“大老马,你的思想大有问题!主席说过,妇女能顶半边天……”

“好好好,我记住了,我知道你万校长一片好心,再见!”见万老师要动气,大老马赶紧跨上自行车溜掉。

“鼠目寸光!”万老师对着他逃跑的背影大喊一声。

此刻的下班车潮正逆着万老师的回家方向,一路上,她不断和相熟的学生家长打招呼,到家时已经是五点半。进了院子,她照例巡视一遍大屋小屋,只见大宇在小屋里做题,二宁在大屋里背单词,三丁趴床上写作业,她又摸摸电视机屁股,凉的,一切皆如所愿,她心下满意,转头去院子里择菜。

没过一会儿,关师傅推着自行车进了小院,车把上的网兜里装着铝饭盒和一个麻绳捆扎的纸包。万老师以为是中药,掏出来嗅了嗅,没啥味道。

“不是中药,是别人送的玉米种子。”关师傅解释说。

“怎么,你想要开荒种地?”

“对,我昨天听人家说了,头年种玉米,第二年种辣椒,红土就能养成肥地。”

“别种了,咱家又不差那几斤玉米!”万老师当即表态反对,“有那个时间,你就不能看看书写写字,给孩子树立个好榜样?”

“说了多少遍了,别让我看书,头疼……”

“种地就不头疼?……你啊你,说是工人,其实骨子里还是小农!”

“小农怎么了?民以食为天,没有小农,饿死全世界!”

“反正我不同意你种地!”万老师坚定地一摆手,不屑再提这个话题,“说个正事吧,咱家大宇,我准备给他转学到市一中!”

“我不同意,我……保留意见。”

“不需要你的意见,我就是通知你一声。”

“行,既然是你拿主意,那你就去折腾,你去找人。”

“本来也没指望你,……你费点儿脑细胞,想想送什么礼好?”

“我是小农,我想不出来!”关师傅没声好气地拎着纸包进了屋。

这天晚饭桌上,万老师和关师傅没怎么说话,互相都憋着劲。三个孩子早就习惯了冷战场面,也不问什么,只顾着埋头吃饭。饭后,大宇和二宁骑车去中学上晚自习。关师傅一声不吭地又端着小板凳赶去“路边社”聊天。三丁想出门找小朋友玩,万老师不同意,让他再多写几篇大楷,他马上将嘴撅得老高。

待洗涮杂务完毕,万老师坐到三丁身旁,一边看他扭扭歪歪地练字,一边将大山楂丸揪成小块,准备喂进他嘴里。这时窗外“嘭”地传来一声沉闷炸响,把她们娘俩吓了一跳。

三丁指了指方向,说爆炸声来自小区锅炉房——这可就奇怪了,眼下正是夏末,锅炉房还没开工烧煤。于是俩人竖起耳朵再听,几分钟后,又是“嘭”地一声,这次娘俩儿终于搞清楚了,肯定是崩爆米花的老头儿作生意来了。

和其他走街串巷的生意不一样,崩爆米花不需要连喊带吆喝,直接咣咣几炮就是广告。听到炮声的孩子们拎着一小袋玉米赶来,老头儿接过玉米倒进“铁葫芦”里,火上摇转七八分钟达到压力,然后对着胶皮袋子放出一声巨响气浪,诞生出一堆香喷喷的爆米花。

爆米花当然比大山楂丸好吃,几通“炮声”响过,三丁空着嘴直咽口水。万老师看了看再难静下心的儿子,又看了看老关放在桌上的纸包,心里打定了一举两得的主意。她把纸包拆开,玉米种子一股脑倒进瓷碗里,又掏出两角钱给三丁,“去吧,崩碗爆米花!”

“好嘞!”三丁立马接过钱,喜笑颜开地端着瓷碗往出走。

三丁前脚刚走没多久,关师傅就端着半缸茶水进了门。这时天空还没全黑,石英钟的时针刚指向七点半,燕子还没飞回檐下,万老师不禁奇怪,问他:“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,没人聊了?”

“还不是大宇要转学的事,回来跟你商量商量。”关师傅说。

“没啥可商量的,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!”万老师以为老关是要反对。

“你不是说,让我想想该送啥礼品么?”

“我是说了……可是你也没答应啊。”

“我也没说不答应啊……刚才我跟街坊工友商量过了,大伙建议送电镀折叠椅,拿得出手,还不贵。”

不能不说街坊们出了个好主意,万老师听了直点头。这年红旗厂部分“军转民”,五金分厂生产出了电镀折叠椅,红艳艳的人造革面配上亮晶晶的电镀椅背,时尚又有档次,是绝对拿得出手的好礼。

“同样一把椅子,咱厂内部价二十块,城里的商场标价三十!”关师傅把从“路透社”得到的行情补充了一下。

“一对儿就能省下二十块,可是相当于二十斤猪肉。”万老师算计着。

“转学可是大事,一对儿哪里够吧,也得送两对。”关师傅提醒道。

“对对,大事儿应该送两对儿!”万老师连连点头,脸上浮出难得的笑意:一来电镀椅子拿得出手又不必破费太多;二来关师傅虽然嘴上含糊,可实际行动上还是支持了她的决定。

眼看这一天最难的问题解决了,万老师主动接过老关的茶缸,要帮他续上热水。不巧水刚倒到一半儿,窗外又传来一声爆响“嘭!”,震得窗户玻璃嗡嗡发颤,她的手臂也跟着抖了一下,半溅热水差点洒在关师傅脚面上。

“不用怕,不是爆炸,是崩爆米花。”关师傅安慰说。

“嗯,知道了……”万老师含糊答应着,心里泛起一阵愧疚,唉,虽说老关你表现得积极,可惜还是晚了一步,种子已成了爆米花,不好意思!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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