潘一掷

万妈妈的绿皮火车(第十二章 婚事)

第十二章 婚事


(一)

工会组织干事关大宇工作勤勉,风评不错,很快获得了优秀青年干部称号。看着儿子越来越上道,关师傅念念不忘厂总工和蔡处长的帮助,这年春节前,他从老家带回来两颗老山参,让大宇给两位恩人送去。

厂总工和蔡处长住在干部楼。大宇先去蔡处长家,开门的是蔡处长的小女儿。大宇说明了来意。小蔡说父母正在外面散步,让他进屋稍等。大宇在厅里规规矩矩坐下,小蔡给他沏了一杯茶,两个人没话找话。

大宇先开腔问:“我看你面熟,你是不是厂中学八五理科班的?”

小蔡说:“是,我好像也认识你,你是八四文科班的?”

大宇说:“没错,越说越近了,对了,你现在在哪里上班?”

小蔡说:“我在科研处搞设计。”

大宇点点头,说:“你们单位不错,全是真正的知识分子。”

小蔡问:“我想起来了,你是不是还有个哥哥?”

大宇说:“没有,我家兄妹三个,我是老大。”

小蔡说:“我记得我爸爸说过,万老师家里有个‘印尼华侨’接了班。”

大宇不好意思地说:“那就是我,当年不懂事,后来考上了成人高校,毕业分到了工会。”

小蔡说:“哦,听说你们工会有个小伙子叫‘风度扁扁’ ?”

大宇说:“那还是我,大家都这么叫,没办法。”

小蔡听了捂住脸,赶紧道歉:“哎呀,太不好意思了,今天怪我总说错话。”

“不怪你,主要是我自己变来变去,”大宇解释完,又想起了什么,便问小蔡,“对了,我想起来了,你们届是不是有个女生也姓蔡,戴个眼镜,外号叫‘四眼蔡’?”

小蔡不好意思地低下头,说:“那就是我。”

大宇惊讶问:“哎呀,你的眼镜呢?”

小蔡说:“我现在戴博士伦了。”

 

开春时分南风起,十里厂区杨柳转绿,厂工会计划搞一场青工春游活动。大宇是机关的新生代,提出的建议很新颖,也很傻帽——组织集体骑车去山海关。讨论会上,其他干部直摇头,两天来回三百里,真不知道是骑车找乐还是骑车找苦。

然而没想到的是,活动倡议发了下去,各单位响应的热血青年足有四五十人。大宇在办公室挨个看名单,发现报名的女职工只有一个人,小蔡。

大宇是倡议者,也是活动的领队,出发这天,他往自行车后架上绑了两面彩旗,一面是“红旗厂工会”,一面是“青年百里行”。大驴等几个好友也来参加活动,大宇给他们每个人车架上都绑了一箱汽水。一早朝露未干,几十名愣头青年兴高采烈地从红旗厂山沟里出发,大宇是头车,小蔡紧跟在他车后,一辆凤凰26坤车骑得飞起。

起初大宇担心她会掉队,没想到小蔡巾帼不让须眉,一路上和他并列破风。到了休息地点,几十人的队伍瞬间喝光了五箱汽水,大宇好不容易抢到一瓶,喝完还是觉得渴,小蔡就从自己包里掏出一方盒装果汁给他。大宇见过这种价格不菲的利乐包饮料,他心想蔡处长家条件果然不错,可小蔡何苦放着娇小姐不当,跟着他们这群糙小伙子大太阳底下骑车遭罪呢?

一路上按照地图指引,傻帽青工骑行团赶在日落前赶到了山海关,暮色中看了一眼城楼和牌匾。第二天一早,三十人又赶去城东参观孟姜女庙,其中有被誉为“天下第一奇联”的“海水朝朝朝朝朝朝朝落;浮云长长长长长长长消”,众人都念不顺溜,大宇也只念对了一半,倒是小蔡念得全部正确。

之后便是返程上路,小蔡边骑边问大宇是哪里毕业的。大宇说是沈工。小蔡惊讶道,啊呀,我也是沈工毕业的,咋不认识你。大宇说,你是在文化路上的工业学院吧,我是黄泥坎的工运学院。小蔡问,工运是个什么意思,黄泥坎在哪里?大宇说,工运就是工人运动,黄泥坎旁在城外的孤家子镇,市精神病院旁边。小蔡问,那你们学校有什么专业?大宇说,我们校是就一个专业,工会管理。

虽说回程是一样的距离,可是大家的体能明显赶不上头一天。大驴骑得最慢,大宇陪他并骑了一段,大驴不停撺掇他追求小蔡,说这样的女孩英姿飒爽,根本不是厂里那些俗脂艳粉能比的,大宇笑了笑没吱声。

这天大家骑到天色发黑,也没回到工厂。大宇依稀记得有条近路可以抄过去,就带领队伍钻进一片树林。然而小路在树林的深处出现了分叉,他们应该往北,可是北在哪里呢?大宇没带指南针,天上又是阴云,看不见北斗星,一群人停在岔口处踌躇不决。

这时一直不说话的小蔡下了车,接过大宇手中的手电筒,照了照头上的树冠,又低头看了看几块大石头背后,最后伸手一指,说这边是北。一群人围着她问为什么,小蔡说,两个理由,一是茂盛的树冠都朝南,二是石头的青苔都朝北。大家听着有理,上了车跟着小蔡继续骑,果然骑不多远,就看见了山沟里的红旗厂的厂房灯光。

在众人的振臂欢呼声中,大宇这才放下心来——好在没走冤枉路,要不耽误几十人第二天上班,厂长都得怪罪下来。等骑行队伍在厂区里解散后,他坚持将小蔡送到干部楼楼口。临分手时他问小蔡,你怎么知道这些野外常识,当过侦察兵不成。

小蔡一拢短发说,看书啊,我从小就看《十万个为什么》,里面就有怎么辨别方向。

大宇不好意思地说,看来城里的沈工和城外的沈工就是不一样,我家也有这套书,可惜我没咋看。

小蔡锁好自行车,说今天太晚了,就不请你上楼喝茶了,你也累坏了,早点回家休息吧。

大宇挥挥手,看着她转身上楼,单元楼的昏黄灯光一层一层亮起,小蔡的背影忽高忽低,这一刻他又想起了大驴说的话,红旗厂里可能有十个美丽的张晓梅,但只有一个飒爽的小蔡。

往后的故事就很简单了,身为工会干事,大宇最不缺的就是电影票,之后没几天,他就去科研处给小蔡送电影票,然后是小蔡主动找大宇要票,再后来,就是两个人一起去俱乐部看电影。要说小蔡长得没张晓梅好看,心思也不如小何老师细密,可大宇就是觉得相处舒服。好比《红楼梦》里有人喜欢黛玉宝钗,更有人喜欢史湘云。两个人从《过年》看到《大红灯笼高高挂》,再从《双旗镇刀客》看到《黄飞鸿》,足有十几场,关系算是定了下来。

有一天电影散场,二宁挎着大史往出走,正好跟大宇和小蔡走了个对面,大宇跟大史点点头,二宁跟小蔡点了点头,两对男女,四种诧异。等回到家里,二宁一把将大宇拉到角落,悄悄问他发展到什么程度了。大宇说,就不告诉你,当年你还欠我一盒“维尔肤”呢。二宁说,没良心的,别忘了当年,我还替你给张晓梅传过信儿呢。

万老师和关师傅不知道大宇有了女友,二宁也没说,后来揭开这个盖子的,还是三丁。

这天下午家里没人,大宇带小蔡来家里亲热,两个人正要闭上眼睛亲嘴,门外“咣当”一响,三丁背着书包回来了。早不回来晚不回来,大宇嘟囔着给三丁开了门,问他为啥放学这么早?三丁说学校老师有事,自习课不上了。大宇挡住门口说,要不你去打台球吧,给你五块钱。三丁踮踮脚,望见屋里似有女生,便问低声问,哥,你跟小梅姐又好上了?大宇赶紧捂住他的嘴,可别胡说,十块钱,赶紧滚蛋!

 

三丁的嘴是漏油的壶,哪怕十块钱也堵不住。听说大宇和小蔡处上了对象,关师傅和万老师都很高兴,谈婚论嫁么,家世很重要,蔡处长是厂里响当当的老知识分子,估计孩子一定教育得不差。关师傅甚至偷偷问万老师,咱家算是高攀了么?万老师想了想说,不太算,亏得我是老师,大小也算知识分子。关师傅说,老师可比中层干部还差一档呢。万老师说,差一档还好说,差多了就不好办了。

五一节这天,大宇正式带小蔡来家里见父母。小蔡给老两口都备了礼物,还送了一件提花高领衫给二宁,一箱橙汁利乐砖给三丁。万老师和小蔡聊得很投缘,饭桌上一直给她夹菜,连夸她学习好,性格也好。

饭后,大宇送小蔡回家。二宁套上了新高领衫,凑过来问万老师,妈你觉着怎么样?万老师说,挺好,你哥挺有眼光,小蔡挺合适。二宁说,什么呀,我问的是高领衫。万老师说,衣服也挺好,小蔡选得有眼光。二宁说,可是她自己连粉也不擦,素面朝天。万老师说,人家这叫有教养,谁像你,成天打扮得跟个女特务似的!

二宁碰了一鼻子灰,转身走了。这次轮到三丁凑上来烦人,说橙汁利乐砖没配吸管。

万老师说,那你就剪开盒子,倒进杯子里喝呗。

三丁说,那多可惜,我还是找个空笔芯当吸管吧。

万老师问,干嘛非得吸着喝,倒出来喝不一个味儿么?

三丁说,感觉不一样,电视广告里都是吸着喝的。

万老师摇摇头说,你哥才消停不闹了,你又要成精了,是不是!

 

(二)

 

大宇和小蔡相处得情投意合,关系稳中有快,很快就定下来在国庆节吃定亲饭。

十一这天上午,万老师拎着篮子去菜市场,又和邢护士不期而遇,两个人沿着菜摊边逛边聊。邢护士快人快语,提起大宇的对象小蔡,她夸赞不已,连连竖起大拇指。万老师心里一高兴,采办得就更加丰盛,篮子里满满登登,最后还差一条鱼。这天市场里只有老史头一份鱼摊,万老师不想上前,就委托邢护士代劳,自己候在远处。没过一会,邢护士拎着一条鱼和一个鱼头走回来,说老史头非要搭个鱼头,不要都不行。万老师哭笑不得,唉,这大国庆的,帝国主义还要发射糖衣炮弹,真是亡我之心不死!

这晚的定亲饭由关师傅主勺,十二道冷热荤素,鸡鸭鱼肉一个不少,盘子足足码了两层高。两家八口人坐定之后,万老师以茶代酒,先敬蔡处长:“您可是我们家的贵人,之前批准我涨工资,准我退休,还点拨过大宇念成人高校,可惜我当时傻乎乎地,连个感谢都没说过。”

老蔡举杯笑呵呵:“那是咱们俩家有缘分,现在看来,我既是帮了你们家,也是帮了我们家。”

老蔡爱人也笑呵呵:“万老师别客气,你们两口子是全厂都知道的正派上进,和你家做亲家,我跟老蔡一百个放心。”

“庆祝我们两家的大联合,今天喝个一醉方休!”关师傅分外高兴,摆出两瓶白酒,又“咔咔咔”开了好几瓶啤酒。

蔡处长不胜酒力,很快就喝红了脸。万老师连甩几个眼神也没挡住老关劝酒,最后她在桌子下面狠踹一脚,才算踩住刹车。

饭后,老关沏了一壶红茶给蔡处长解酒。茶过三泡,老蔡说差不多了,起身要走。万老师再三挽留不住,只好将老蔡一家三口送出门,挥手直至远远不见,转身就跟老关拉下了脸:“你以后别把跟工友喝大酒的那套拿出来,咱们得跟老蔡端着点儿!”

 “这不是亲近么,亲家相当于近亲。”。

“人家老蔡是知识分子,不喜欢喝酒划拳那一套,再说,知识分子都小心眼,你话说多了,哪句不合意就容易起是非,咱别给儿子添乱。”

“所以么,当知识分子没啥意思,有话不能敞开说,有酒不能敞开喝。”

“处远了香,处近了臭,跟知识不知识分子的没关系。”

 

万老师是这么认为的,也是怎么做的。蔡家离职工医院不远。有次,万老师和三丁去医院取药,路上远远看见蔡处长在阳台上浇花,万老师便执意要换条路走。三丁说,除非走树林里的黄泥地。结果两个人在树林里趟了一裤腿子黄泥。

“妈,你是不喜欢小蔡姐姐家?”三丁边走边问。

“那倒没有,只是亲家这种关系最容易处臭,最好就是不冷不热。”

“为啥能处臭呢?”三丁还问。

“人无千日好,花无百日红,”万老师打了个比方,“哪怕是自己看自己,也有不顺眼的时候,多少人对着镜子抽过自己嘴巴,对不对?”

 

(三)

 

红旗厂是深山里的半封闭军工单位,厂区里红白喜事独有一套惯常,和铁城地方上大相径庭。比如打家具,木料都是包装车间的松木和水曲柳,每个职工有三分之一立方的配额。家具的款式也大致雷同,以至于随便推开某一家房门走进去,都不会觉得陌生。

关师傅早早就在包装车间圈好了一堆上好的露水河松木板。这天,他请来成本核算员过目。核算员是“路边社”的熟人,只简单看了一眼,就按边角余料的价格出了货。老关付完款,又给车间小货车司机递了一盒烟,将木料运到了第一家属区里的木匠房。木匠师傅是包装车间的退休技工,也是关师傅的熟人。为了防止木料搞混,他在板子上面画了个雨滴当作标记,又拿出两个喷漆颜色模板让老关选,一块木褐色,一块鸭蛋青。关师傅说,哎呦,这个我可说了不算,还得儿子自己来看。

大宇下了班就赶去木匠房,选定了鸭蛋青颜色,又敲了敲自家的木板,跟老木匠说,您画的雨滴不对,我是宇宙的宇,不是下雨的雨。

老木匠说,宇宙那可太大了,我没法画,反正就是个分辨,我自己懂就行。

大宇笑笑正要走,忽然瞥见墙角也摞了一堆木板,上面画的梅花。他好奇一问,原来是张晓梅也预定了结婚家具。再问婚期。老木匠说很巧,和你是同一天,五一劳动节。大宇一听,心下慨然,五味杂陈,默默开门出了木匠房。

 

关师傅和大宇忙着置备家具家电,万老师则忙着预备铺盖细软。按照红旗厂习俗,订婚之后,婆婆要领儿媳去城里采办首饰。万老师早早备足了钞票,这天和小蔡一起坐上了火车。

车刚开动,她就问小蔡:“你是喜欢家传的金戒指,还是金店里的时髦款?”

小蔡笑笑说:“妈,其实我不需要戴戒指。”

万老师说:“那我就送你家传的吧,打我爷爷辈儿传下来的。”

小蔡说:“不是我客气,我们科研处处天天搞实验戴手套,真是没啥机会戴戒指,还是妈你自己留着戴吧。”

万老师说:“哟,那可不成,进了我家的门,那就是我家的人,哪怕你不戴,以后还可以传给你和大宇的孩子。”

说到生孩子,小蔡脸上泛红。

“当然,也不一定非传下去,凡事都不是绝对的,得具体问题具体分析。”万老师补充说。

“为啥这么说呢?”小蔡觉得奇怪。

“当年大宇学外语要买录音机,家里困难没钱,我就卖了一个金戒指——有金有银,不如孩子有出息。”

“那您不心疼么?”

“心疼是肯定心疼,当时真没办法了,”万老师笑了笑说,“话说回来,你和大宇应该不会碰上什么大困难要卖戒指,什么饥荒、批斗、下乡,都折腾完了,你们这代人,肯定比我们要享福!”

 

红旗厂号称“山沟社会主义”,接亲仪式全无繁文缛节:亲朋好友陪同新郎骑自行车去新娘家,敬完改口茶,载上一身红的新娘赶往新房,就算大功告成。话说这一习俗被省级报纸报道过,标题是“厂矿婚礼新风:移风易俗,喜事简办”。

大宇和小蔡的婚礼定在劳动节当天。一早七点半,大宇的几十号狐朋狗友悉数赶来,小院里水泄不通,连胡同口都站满了人。万老师胸别一朵红花,满面春风地给大家挨个发喜烟。伴郎大驴嘻嘻哈哈开玩笑,说,阿姨您可是头一次给我们好脸色看。万老师说,你们小时候净瞎胡闹,现在都长大懂事了,天天向上,我也高兴。

接亲出发时,新郎大宇跨上自行车一马当先,身旁的牙将、配将、偏将前呼后拥,乌泱泱的车队好像行军的长蛇阵,从第一家属区直奔第三家属区。站在阳台上眺望的蔡处长吓了一跳,这场面也太浩荡了,不知道的,还以为是绿林好汉来抢亲劫寨。

在丈人蔡处长家吃完荷包蛋改完口,大宇接上身着一套红的小蔡,又骑车率领大队人马赶往新房。半路上,他们和另一队接亲车队不期而遇。这支队伍只有十人不到,简直就是涣散的游击队。大宇脚下蹬着踏板,心想十有八九是晓梅出嫁,毕竟新郎小杨是刚分配来的外地毕业生,结交的朋友有限。

两队人马越来越近,迎面而来的新郎果然是小杨,他身后的车座露出一条红裙子和一双红皮鞋,大宇知道那肯定是晓梅。就在两车交错的一刻,他深吸一口气,一手稳住车把,另一只手冲着晓梅挥了挥,大喊一声“恭喜!”

对面的晓梅愣了一下,认出了这边的新郎是大宇,旋即笑了笑,朝他也挥了挥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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