万妈妈的绿皮火车(第十三章 谢客)
第十三章 谢客
(一)
热热闹闹的婚礼之后,大宇和小蔡搬去了新房,赶上周末还回家吃饭。全家人围着四方桌满满当当,万老师笑得嘴巴合不拢,一个劲儿鼓励他俩抓紧时间添丁,“到时咱家换个大桌子,三代同堂吃饭。”
还没等到大宇答话,二宁就停了筷子,感慨道:“等到大侄儿出生时,我可能就不在这个桌子上了。”
关师傅一听,把举起来的酒杯放下,问:“你说啥?”
二宁这才吞吞吐吐地说,她已经和大史登记过了,准备过几个月就办婚礼。
“二宁你闭嘴,我什么也听不见!”当着儿媳妇小蔡的面,万老师不好发作,只把饭碗“咣当”一撂。
待大宇两口子饭后离开,万老师连碗都不收,直接就揪起二宁:“没心没肺的玩意儿!你让那个黑铁匠灌了几斤迷糊药?我是不给你饭吃了,还是赶你出家门了?你着什么急?!”
二宁说:“反正我是想好了才决定的。”
万老师正要咆哮,忽听得身后响起“哗嚓”一声,转身一看,居然是关师傅摔碎了一个暖瓶,“男怕入错行,女怕嫁错郎!”老关把女儿的婚姻看得很重要,“一个干私活的后进工人,你还拿着当个宝,专往坑里跳,滚!你赶快滚!””
二宁没想到爸爸更生气,可她还是顶着火力坚持:“我和大史商量过了,国庆节就要办婚礼。”
“就当我和你爸都死了吧,家里没人给你操办!”万老师一挥手,“滚滚滚!”
女儿不打招呼就办了登记,这事儿搁谁家都会炸锅,哪个父母都会光火。
时间很快进到了七月,陆续有各路熟人登门来劝万老师和关师傅。有说女大不中留的,也有说儿孙自有儿孙福的,总之应该体谅女儿恨嫁,可不能怠慢了婚礼。然而万老师压根儿听不进去,关师傅也来了犟劲,俩人一致表态:“不管是谁发动你们来的,回去说一声,这门婚事,我们就是不认!”
这天临近中午,关师傅正在技安处办公室里翻看报纸,这时门开了,徒弟小王拎着茶叶和香烟,满脸堆笑走进屋里。
“喔唷,什么风把给你吹来了?”关师傅摘下老花镜。
“路过机关楼,来看看师父。”
“路过就路过,还拿什么东西。”
“路过商店,临时买的。”
“什么都是路过?你编谎都不会编。”关师傅看着徒弟发笑,“有话快说,有屁快放,别跟师父拐弯抹角。”
“那什么……是大史的事儿,我和大史从小一起光屁股长大,他这人吧,我最了解。”
“我就知道你要说这个,说吧,说完拉倒。”老关推开报夹子,收起笑容。
“大史的人品没问题,脑筋也活络,小时候我们一起捡废铁卖钱,就属他卖得最划算。”
“废铁就是废铁,怎么还能卖出两个价?”
“我们那时都是小孩,不会看秤,就他会看。”
“他肯定是跟他爸学的。”关师傅想了想说,“这家人的心思,都在干买卖上。”
“所以说,师父你不用担心,大史过日子肯定也是一把好手。”
“会过日子的好手,咱厂多了去了,可是挖社会主义墙角的就他一个……师父我年年是劳模,次次都是标兵,你说说,劳模标兵的女婿怎么能是‘私活大王’?!”
“我知道师父你又红又专,可是,现在时代不一样了。”
“时代怎么变我不管,反正过日子和干工作一样,都得踏踏实实。不守规矩的人,我不放心!”
“工作是工作,生活是生活,一里一外,大史肯定能分得清。”
“你没当过爹,不知道当爹的心思。”关师傅说,“我宁愿找个一门心思的姑爷,也不要找狐精鬼怪的——二宁斗不过。”
小王口干舌燥也劝不动师父,一筹莫展,只好坐着默默抽烟。最后关师傅一拍他肩膀:“走!去食堂,师父请你今天吃红烧肉!”
(二)
九月的一个傍晚,蔡处长拎着白酒来敲门。老两口赶紧将他迎进屋里。老蔡坐下来喝了一口热茶,说,我是最后一个说客,来作作你们的思想工作。
关师傅苦笑说,能把您请动,看来也是男方的最后一招了。
蔡处长说,男方虽然家庭条件一般,但也是正经家庭,小儿女两情相悦最难得,我们这代人的思想要开通。
万老师摇头说,蔡处长,别的事上我们肯定听您劝,但这件事上,不行。
蔡处长问,为啥这么坚决呢?
万老师说,我俩要是参加了婚礼,那就等于被人家卖了,还帮人数钱!
关师傅也说,这个弯儿了,我和老万肯定是抹不过去了,二宁要是愿意嫁,就自己走着过去,我们家肯定不让上门接亲。
蔡处长笑笑说,好吧,你们俩也真够法西斯的,不过,男方家里也准备了预案,如果你们不让人家上门接亲,那就只好搞成旅游结婚,到时二宁和大史在火车上换好婚纱礼服,等一下车就有迎亲队伍迎上去,直接把新人从车站接到洞房。
关师傅叹了口气说,别说旅游结婚,就算是跳降落伞结婚,我们也不管,随他们便吧。
蔡处长站起身,最后说,还是希望你们能参加婚宴,哪怕不发言不敬酒,至少露一面。
旅行结婚的主意是大宇提出的,父母可以不管二宁,他可不能不管妹妹。
这天,他和小蔡喊二宁和大史来家里吃饭,边吃边商量旅行细节。大史和他聊得挺对脾气,倒是二宁不咋说话。大宇看出了妹妹还是有气,就劝她说,虽然爸妈不露面,但你也得理解。二宁说,咱妈从来都是重男轻女,对我不好。大宇说,你可说错了,妈对你比对三丁还好,只不过你顶嘴顶得最厉害。二宁想了想,释怀了一点儿,说,是啊,你倒是不咋顶嘴,可也没少挨妈打。大宇说,挨打倒不怕,主要她总摔暖瓶,跟我摔了四五个。二宁说,跟我摔了俩。大宇说,不管怎么样,咱俩算是到站了,以后可怜的是三丁,等着青春期撞上更年期吧。
四个人商量完旅行安排,又商量了婚宴环节。
大宇说,婚宴排场一看菜品酒水,二看证婚人级别。大史问,我们车间主任的级别够格不?大史说,你们主任只是中干,我帮你找厂工会主席。大史说,太好了,到时你帮我送他两瓶好酒。大宇说不用,简单讲话,普通人情。大史说,别,我早就备好了两箱剑南春,到场领导全有份儿。大宇问,两箱得不少钱吧?大史笑笑说,我这些年的私活可不是白干的。
待二宁和大史吃完饭走了,小蔡一边收拾桌子,一边同情这对新人,“可怜的二宁啊……要是父母有一个开通的,也不至于办成旅游结婚。”
“就算我爸开通,也拗不过我妈——在我家,大事我妈说了算。”
“你妈简直就是慈禧太后!”小蔡开玩笑说,“我都后悔结婚前没掂量掂量,万一成了瑾妃,被你妈扔到井里怎么办?”
“没办法,我妈的优点是要强,缺点也是要强,老师一般都这样,把自己孩子看得严严的。”
小蔡想了想认识的中小学老师,好像还真是这样。
“其实也不光是老师,还有我妈的那个好朋友,邢护士,更是把胖儿子管得大气都不敢喘。”大宇补充道。
“可是,太要强了也不好,我爸说过,父母在大事上对孩子有指导就行,不用事事计较,过犹不及。”
“你爸是教育处长,当然能看透问题,我妈她们是小知识分子,只能看到问题,只能想到大力出奇迹……”
(三)
日历一张一张撕掉,日子一天天临近国庆节,万老师和老关越来越沉默,谁也不肯提起二宁的婚事。
期间万老师偷偷去了一趟火车站,算了算到站时间,怅然地在候车室里坐了半上午。关师傅也减少了去“路边社”的聊天次数,只是在家看电视时,他分外关注《新闻联播》后的天气预报。全家只有三丁无忧无虑,好像忘了姐姐要结婚这件事。
终于到了国庆第一天,无风无雨,晴朗大吉。万老师早早把三丁从被窝里拽起来。
三丁揉着惺忪睡眼问,咋啦,要我参加婚礼?万老师说,放屁,要你起来锁门。三丁发懵问,锁啥门?万老师拍拍他的脸说,赶快的,你在外面把院门锁上,再从墙头跳进来,今天我们家闭门谢客。三丁不高兴,那我也不能出去玩了?万老师说,不能!万一碰到熟人问你为啥不参加婚礼,该多尴尬。
困恹恹的三丁打着哈欠将院门上了锁,再慢腾腾翻过院墙。这一幕恰好被前楼的同学看见,同学喊他:“关小丁你咋爬墙呢?”
“我愿意,你管不着!”
“小偷才爬墙呢!”
“闭上你的乌鸦嘴,有钱难买我愿意!”
就这样,三口人在屋里静悄悄地过了一上午。三丁看书写作业,关师傅自己跟自己下象棋,万老师默默地织毛衣。期间有人来试敲了几下院门,然后拨拉拨拉锁头就走了,三个人也不做声。
吃午饭时,三人也是默默无声。饭后,万老师准备睡个午觉,可躺下半天也没睡着,恍惚间浮起一个一个担心:二宁在火车上怎么化妆?婚纱该怎么换……她再也睡不着了,干脆就睁开眼睛坐起,看了一眼沙发上的盟友——老关正手拄着腮帮子,像在沉思什么。
万老师问:“你在想啥呢?”
“我在想,再过三天她俩回门,咱家要是再锁门,可就不好看了。”
这天的婚礼转场很顺利,二宁和大史下了火车就被迎亲队伍接到新房,众人欢闹了一会,又赶去厂招待所餐厅。婚礼主持人跳过了父母致辞的环节,直接让领导讲话,先是六车间主任和理化室班长口吐莲花,然后是工会主席证婚祝贺,排场和气氛都很到位。
工会主席讲完话,下了台就和蔡处长坐在一起。大史趁着敬酒时机,塞给他俩一人两瓶剑南春。工会主席推却不开,只好收了,连夸大史礼数周全。蔡处长说,孩子是好孩子,可惜女方父母还是老脑筋,嫌他没文凭。工会主席说,嗨,现在是搞原子弹的赶不上卖茶叶蛋的,书念多了也没意思。蔡处长说,念书是肯定有用的,但要活学活用别当书呆子,可惜女方妈妈这点没看清。
婚总计宴十几桌,男女双方的同学和工友都到齐了,年轻人们热热闹闹,没谁还记得缺了父母致辞的环节。仪式临近结束时,蔡处长把大史喊来主桌,吩咐说,虽然你丈人丈母娘今天没到位,但是你一定要到位,三天后的回门可不能差事儿。
大史点头说,谢谢蔡叔提醒,回门是必须的。
蔡处长将出剑南春说,我不咋喝酒,这两瓶好酒留着没用,回门时送给你丈人,他爱喝酒,肯定喜欢。
大史说,蔡叔,您可千万别客气,不瞒您说,丈人那份我早就备好了。
大宇在一旁也劝老蔡,爸,你就收着吧,大史的腰包比一般人鼓溜,不用从你这里节省。
蔡处长呵呵一笑,好,那我就收了,看来还真是搞原子弹的赶不上卖茶叶蛋的。
(四)
为了婚礼办得风光体面,大史下足了本钱和工夫,不仅置办了全套高档家具,还买了全厂的第一台卡拉OK录像机。这晚闹洞房时,一群朋友哥们对着电视屏幕唱个没完,连咬苹果的新人游戏都省略了,麦克风好似接力棒来回流转,根本停不下来。
二宁强颜欢笑了一会儿便没了精神,一是白天折腾累的,二是还没跨过父母缺席这倒坎儿。大史趁着大家不注意,偷偷抱住她说,亲爱的,大喜的日子别想太多。二宁这才强打精神,跟大史合唱了一首《明明白白我的心》。
等到朋友们散去,时间已过午夜。二宁看了看石英钟,又问大史,后天就要回门,咱俩可咋办呢?
大史说,别着急,伸手不打笑脸人,开口不骂送礼人,我准备的礼品够厚。
二宁说,那是你不了解我妈,她是精神万元户,根本不看礼物。
大史说,那我再把嘴涂上蜜,保证哄她开心。
二宁说,就算你是三寸不烂之舌,也不一定能说到他心里去。
大史说,要不,我不进屋,在院子外面等你?
二宁摇摇头说,不好,那样小家子气。
大史为难说,那可怎么办呢?
二宁想了想说,算了,明知山有虎,偏向虎山行,硬着头皮去吧。
婚礼后的第三天,二宁领着新姑爷大史回到第一家属区。
他俩手里全是礼盒,心里全是忐忑。尤其是大史,离丈人家越近,他的脚步就越慢,最后干脆停下来问二宁:“那天听大宇说,妈以前摔过不少暖瓶?”
“七八个应该是有了。”二宁想了想说。
大史额头冒出了汗,“整不好,今天还得多添一个。”
“要是我妈今天再摔,你记得往旁边躲,别让开水烫着脚。”
大史的鼻尖终于淌下了一滴汗。
好在这天院门没上锁,二宁深吸一口气推开门,只见院子里空荡荡,花草杂物依旧,唯独不见了父母的自行车——这可真是怪了!她引着大史迈进屋里,果然只有三丁一个人在写作业。
大史赶紧递给小舅子一包喜糖。三丁也不客气,挑出酒芯糖,扒开铝箔就往嘴里放。
“爸妈呢?”二宁问。
“赶集去了。”三丁含着酒心糖,口齿不清。
“什么?!”
“他俩去靠山屯赶集去了。”
听到这句话,大史才将屁股在椅子上坐实——眼前没有想象中的冷落拒绝,甚至连个照面儿都没有,城门大开像是空城计,写作业的三丁像是弹琴的诸葛亮。
二宁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,她转了一圈大屋小屋,看了看全家合影的相框,十年前的爸妈怀里抱着三丁,自己和哥哥站在身后,她又到摸了摸老家具,有些座椅板凳比她的年纪还要大——当姑娘的时光就这么过去了,她叹了口气,在弟弟对面坐下,问他:“咱妈咱爸这几天咋样,说没说啥?”
“没说啥……”
二宁怅然若失。
“没说啥别的……”大喘气的弟弟打开抽屉,取出一枚黄澄澄的金戒指, “就说这个留给你。”
“啥?”二宁有点儿懵。
“妈妈临走前,让我交给你。”三丁说着,又剥开一颗酒芯糖。
二宁接过戒指,放在手心里仔细看了看,“这是姥姥给妈妈的戒指,我见过。”
“对,妈妈说你和嫂子一人一个,让你们传给后代。”
“妈妈啊……”二宁忍不住哭了,眼泪“哗”地一下流出来,大滴大滴砸在地上,“不是我不听话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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