潘一掷

万妈妈的绿皮火车(第十五章: 回门)

第十五章: 回门


(一)

期末考试之后,初三上学期正式结束了。

寒假里,三丁被万老师盯住在家学习,直到小年这天才允许出门。关师傅要他去买烟花爆竹。他在市场里溜达了一圈,碰巧遇见了正在采购年货的二宁。二宁穿了件喜庆的红呢子大衣,烫了一个夸张的反翘发型,耳后的发梢根根斜朝向天空。

“哇,欧姆头,好新潮!”三丁摸了摸姐姐的头发,赞不绝口。

“讨厌!”二宁掐了弟弟一把,从包里翻出一张“老头票”甩给他。

“姐,你是要收买我当内线?”

“什么内线,这是压岁钱,提前给你。”

“你大年初二不回门了么?”

“当然回啊!”

“那我帮你拖住咱爸妈,不让他俩跑掉。”手攥钞票的三丁很主动。

“也不用,大过年的,他们也没地方跑!”

买完烟花的三丁又和同学去台球社打斯诺克,混到天黑才回家。一进门,他就跟父母转达了二宁要回门的意思。

万老师正在淘米,听了半天没吭声,最后叹气道:“唉,全世界的索债鬼都不会放过年关,大雪天黄世仁都要上门。”

 “之前躲人的招数都用尽了,这回真没办法了。”切菜的关师傅说,“要不老万你进山当喜儿,我坐家里当杨白劳?”

“瞧瞧你俩说的什么啊!”三丁很是不高兴,“天底下哪有给杨白劳送礼的黄世仁?我姐是你们亲生的好不好!”

 

大年初二上午,二宁果然拎着大包小裹地回了家。一进屋,她先把礼物放在桌子上,然后钻进厨房问万老师需不需要帮手。万老师既不吭声也不回头。二宁讨了个没趣,只好进了大屋跟关师傅没话找话。

“爸,听说明年咱厂的军品要限产清库。”

“是。”

“那民品呢,还能变得景气点儿么?”

“够呛。”

“我听说五金厂都已经开不出支了,工人过节只能发折叠椅。”

“他们确实难。”

“那正好,大史还准备去承包五金厂试试呢。”

“承包?……他可真能折腾。”这回关师傅倒是说出了八个字。

午饭时间到了,四方折叠桌,一人一面。三丁让姐姐坐在父母当中。二宁知道这是弟弟让她各个击破,便将带来的“剑南春”先给爸爸满上一盅。

酒香四溢,“这可是厂长才能喝上的好酒。”关师傅脸色稍暖,端着酒瓶看了半天。

“过年了,咱们喝点儿好的,也吃点儿好的。”二宁又从礼盒里取出一段香肠,切好装盘,端上饭桌。

眼见灰黢黢的圆片一盘子,三丁发出疑问:“咦,这怎么跟松花蛋一个颜色?”。

“说对了,这是新出的松花肠,来吧,赶快!”二宁发动大家动筷子。

三丁迫不及待地夹起一片放进嘴里,回味半天,连说好吃。

关师傅也夹起一片尝了尝,点头评价:“确实不错,挺下酒的。”

桌上联军被成功瓦解一半,就剩下万老师没吃了,这是最后的堡垒。二宁用筷子发起攻坚战,夹起一片松花肠亲自送到她嘴边,“妈,你尝尝!”

“不用你夹,放下!”万老师还是不给机会。

“都送到嘴边了,你一张嘴就完事了。”二宁忘了哄人要一步步来,非要一步到位。

“我叫你放下!你听见没?”万老师心里直骂二宁,当你老娘是记吃不记打的小孩?

“你不吃,我就举着!”二宁也来了倔劲儿。

“妈,你就别磨叽了,我姐又不是喂你毒药!”三丁赶紧助攻配合。

“就是就是,有说话的工夫,都吃进肚子里了。”刚投诚的关师傅也在一旁敲边鼓。

友军倒戈,三面楚歌,万老师不好再臭着脸,可还必须端着,最后她勉为其难地用自己的筷子搛住二宁筷子上的香肠,放进自己碗里,埋到米饭下。

“我的妈呀!就一片香肠,你还搞个筷子接力?”三丁看得傻了眼,“啧啧啧!妈你真该去当接力火炬手!”

 “嗯,团结、友谊、进步,重在参与!”关师傅想起了前些年的亚运会口号,又给自己倒了一杯“剑南春”。

“剑南春”的味道很好,关师傅很快就把自己喝多了,说了一大堆厂里的新闻旧闻,三丁和二宁充当捧哏,饭桌上算是没冷场。等到饭后,三丁回到小屋继续学习,万老师在厨房收拾碗筷,二宁陪着爸爸在大屋醒酒聊天。

 “二宁,今天我一个人喝酒没意思,”关师傅借着醉意发话,“等到元宵节,你把大史叫来陪我喝酒!”

“老关你喝多了啊,别想一出是一出!”万老师在厨房里反对。

“我才没喝多……就算你老万是太阳,也得有日食的时候,这件事就我说了算,元宵节让姑爷来陪我喝酒!”关师傅假装酒劲上涌。

“喝个屁,到了那天,我走!”万老师继续反对。

“你走你的吧,地冻天寒的,我地球还不跟你太阳转了呢。”关师傅打了个酒嗝。

“妈,你咋这么顽固呢!”三丁这时冲出小屋,对着万老师一通嚷嚷,“元宵节大白天你往哪儿走?再说我哥嫂也回家,全家吃个团圆饭不好吗?!”

“滚回屋里看书!”万老师敲了敲马勺,一声喝道,“看你考不上大学的,就去造锅碗瓢盆!”

 

(二)

五金分厂是红旗厂下属的厂办大集体,前些年一直生产电镀折叠椅,后来被三角债拖下了水,过年节都发不出工资。这年春节之前,总厂办公会提出了对外承包,一张招标启事贴在了机关楼布告栏上,全厂上下议论纷纷。

议论归议论,体制内的山沟工厂向来保守,真正有想法的人不多。到了年后洽谈招标这天,只有大史一个人来了,他夹着一纸袋现金往桌子上一摊,说是承包保证金。

评委们吓了一跳,有人好奇问,这么多钱从哪里来的。大史如实相告,说里面既有自己的钱,还有父母的棺材本儿和朋友们的集资——这可把全体评委听得傻了,红旗厂被称作“山沟社会主义”几十年,职工里有按计划过日子的,也有省钱过日子的,可就是没有押上身家做生意的。

真金白银摆在眼前,评委们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谁也说不出反对意见,承包协议就这么订了下来。大史一笔一划签完字,站起身跟大家抱拳说,谢谢给我机会,从今以后,大家就别叫我“私活大王”了。大家说,那是那是,不过,刚才我们又给你起个新外号,叫“史大胆”。

 

“史大胆”的豪迈之举震动了厂办公楼。

老关听说了,心下着急,既又不好直接去问大史,又怕在家的万老师知道了上火,就打电话喊二宁来办公室问话。大宇借了工会的小会议室,二宁拎着试管架赶来,三个人头碰头坐下辩论。

关师傅开口就是埋怨,说咱厂中层干部一大堆,谁都不敢承包五金厂,大史一个拎螺丝刀的工人有什么能耐?这不就是明摆着犯虎么!

二宁辩解说,咱厂的大锅饭干部你也知道,都在喝茶水看文件的,要论看机会的眼光,还就真赶不上大史。

关师傅问,怎么就赶不上大史了?

二宁说,大史摸过五金厂的底细,说设备和工艺都没问题,只是账面没现金,续一口气还能活下去,

大宇插话道,想法归想法,让他开冲压机造个锅还差不多,承包厂子那得需要管理和经营!

二宁说,边干边摸索呗,反正机会难得,为啥不赌一把呢?

关师傅叹气说,十赌九输,光胆大还不行,还得心细,细到头发根儿里。

大宇也说,五金厂可是一笔糊涂账,二宁你回家告诉大史,让他把跑冒滴漏先查一遍。

二宁说,爸,哥,你俩就放心吧,我最了解他了,他心里清楚着呢。

 

签完承包合同的第二个月,大史下了厂。他开门就是三把火,先是盘点核对原料库和成品库,颗粒归仓。然后和会计对账,之前每笔呆帐坏账都要解释清楚,之后每笔支出都要自己亲笔签字。最后又派出自己老爸当厂卫,边角余料再不许“大家拿”——散了会的工人们都说来了个厉害角色,一上来就掐住了钱和货。

听说了这三把火,关师傅稍稍心安,大史这小子的确不糊涂。

堵住了跑冒滴漏,大史拎上皮包走了一圈省内的家具市场。一路上,他越走越是心凉,发现电镀折叠椅价格已经纷纷跳水,再做下去也是勉强微利。于是他又改去炊具市场摸摸行情,找到了曾委托他加工铝锅的那个广东小老板。

小广东听说他承包了五金厂,高兴得一拍大腿,说你好叻啊,我哋喺埋一齐造不锈钢锅啦。大史说,你别说鸟语,慢慢讲普通话。小广州说,现在粤菜正在大举北上,你不要造折叠椅了,还是造不锈钢锅吧。大史说,不对吧,我们作菜都是用铁锅。小广东说,粤菜很少爆炒,用不到铁锅,但粤菜讲究煲汤,会用到不锈钢汤锅。大史问:粤菜为什么不炒?难道炒菜不好吃么?小广东说,哗,说不明白了,我请你食一顿好了。

于是两个人在城里的“阿灿靓汤”吃了顿粤菜,饭后还去后厨看了看炊具,果然多是不锈钢材质。大史心里盘算,锅具生产并不比折叠椅复杂,电镀槽和冲压机都是现成的,还能省去软包的环节,再加上小广东主动要求入股三分,这让他更有了底气,于是一拍脑袋,定下了转产的想法。

一回到红旗厂,大史就作出了两个革命性改变,一是五金厂减产折叠椅,转向试产不锈钢锅具。二是家里做菜都用“白灼”“方法,芦笋、生菜不切不剁,直接放在葱姜滚水里烫熟,淋上蚝油就吃——这可把二宁看傻了眼,回头就跟理化室小姐妹们说,我家大史最近发神经了,整只整条地吃青菜,跟啄木鸟吃害虫似,还说叫“白啄”。

摸索了两三个月,大史和五金厂的师傅们基本搞定了工艺流程,造出了第一批不锈钢锅具。他和搭档小广东把样品连摔带烤,感觉质量大差不差,就把生产工艺定了型。

剩下的问题就是产品商标了。大史想叫“红旗牌”,小广东不同意,说红旗过时了,不如叫“利豪牌”更旺财。他俩在茶馆里喝了两天工夫茶,谁也没说服谁。最后还是小广东的一群朋友出主意,说不要创牌子了,干脆拉大旗作虎皮,搭个名牌坐顺风车算了。

大史和小广东是草莽起家,天不怕地不怕,打擦边球就更不怕,于是定下不锈钢锅具为“又又喜”——粗看还以为是知名品牌“双喜”,细看才能看出字体分离。

 

(三)

 

大史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,万老师这边却是一无所知。除外偶尔去找邢护士聊天,她平日里只是在家洗洗涮涮,照顾三丁的起居。

三丁这年升到了高中,成绩长进不多,想法却一天比一天多。这天他不知从哪里搞来一本杂志,封底印着一则招生启事,某某艺术中专招生表演专业,毕业生可择优升入电影学院和戏剧学院。他将杂志摊在饭桌上,“妈,这个专业我挺喜欢,想试一试!”

“可别异想天开了,”万老师差点没把一口饭吐出来,“咱们家只讲念书上大学,别的蛋不扯!”

三丁还是不甘心,“这上面写了,毕业生择优升入电影学院,戏剧学院——这些也都是大学。”

“怎么个择优升入法,它写清楚了么?”万老师看了看杂志封面,直接摇头“这又不是《高校招生专业目录》,你也能信?”

“要不我打个电话问问?”

“不用打,肯定不是什么正经路数,要是好学校,还用的着打广告招生?——清华北大怎么不打广告?”

“打个电话怕啥,万一是个机会呢?”

“反正不行,我们家只培养读书人,不培养什么唱歌跳舞的。”

“那你还支持我从小养花种草?”

“那是因为妈妈想让你当个有情趣的科学家。”

“妈,现在歌星演员也不少挣钱,还能出名!”

“算了吧,在旧社会那叫戏子,哪是什么正经营生……”

“真封建啊,妈,现在是新社会。”

“无论什么社会,读书都是正路,学好数理化,走遍天下都不怕!”万老师顿了顿,说,“你跟胖博好好学学,人家回回考试都是前三名,铁定的重点,再看看你,大专都悬!”

“那是胖博他脑子好使,老天爷赏饭吃,数学一学就会!”

“说过一万遍了,三分靠天分,还有七分靠勤奋,学习莫畏难,苦战能过关……

“不对,我觉得应该是七分靠天分,你看,我唱歌天生就不跑调,根本不用练习,可胖博天生五音不全,咋练也是白扯——妈,为啥你让我放着容易的路不走,偏偏要苦战呢?”

“人的青春就这么几年,可别浪费在这虚无缥缈的东西上,学好数理化才是安身领命的根本,”万老师把杂志翻了翻,看了看同栏目广告,上一则是少林武校招生,下一则是邮购魔术扑克牌,“看看,这都是些什么野路子玩意儿,就差吞铁球,扎红缨枪,街头变戏法了!”

 

走不了艺术特长之路,三丁心里很是沮丧,一来是妈妈偏见顽固,二来是现实也确有困难,这是一条无人走过的未知路——红旗厂地处深山,既没有少年宫夏令营,也没有文艺专业老师,连小学的体育老师都是操作工转岗过来的,几十年里,子弟们要么考上大学,要么入厂上班,几乎没有第三个选择,

虽然憋了几天的火,三丁最后还是把杂志扔掉了。

这天万老师打扫小屋时,发现“三洋”录音机的按键上落了一层厚灰。难道是“发烧友” 三丁受了打击,退了烧?不太可能,她继续左翻右翻,终于在抽屉深处翻出一个手掌大小的崭新录音机——这玩意儿去精巧无比,万老师掂量了半天,觉得价格肯定不菲。

等到放学回家,还没等她逼供,三丁就招认了,说是大史送给他的,叫做“随身听”,价值四百块。

“这么贵的东西,你也敢收?”万老师听了直咋舌。

“姐夫送我东西,我还用得着见外么?”

“呸,口口声声姐夫姐夫的,你是什么时候投降大史的?”

“不用投降啊,从头到尾都是你不乐意,我没不乐意啊。”

“见钱眼开的叛徒,吃人嘴短,拿人手短,知道不?”万老师气得一关抽屉。

“没什么可短的,都是你老顽固,”三丁说,“要不这样,既然你不满意我姐夫,那就让我姐离婚,下礼拜就离!”

 “闭上你的臭嘴,你想坑死你姐啊!”万老师气得捂住胸。

 “所以么,生米已经成了熟饭,你就别较劲了!”三丁转身扔下最后一句,终于把妈妈气得胸疼,“你再较劲,小心熟饭变成了馊饭!”

 

 

(四)

 

九十年代初的商海充满了神奇发迹故事,起于蓬蒿的“又又喜牌”锅具靠着低价优势,很快打开了销路,五金厂又响起了彻夜的机床轰鸣声,订单多得加班忙不完。大史由此成为红旗厂众口流传的经营高手,改革能人。消息传来传去,传到关师傅耳朵里,他决定去厂里实地踏勘一番。

这天,他骑车进了五金厂大门,眼见廊栏都刷了新漆,破窗也换上玻璃,再听听厂房里的机器轰鸣,他知道五金厂确实又活了过来。

得知老丈人前来视察,大史走出办公室躬身迎接。关师傅跟他一扬手说,公事公办,我就是来检查检查安全。大史连连点头说欢迎,心里却发笑,什么安全检查,你老方丈根本就管不着我三清观。

关师傅又说,去取个本子,做好现场记录。

大史于是取了笔记本,毕恭毕敬跟在身后,听老丈人一路东指西点:这里要留意可燃物堆放,那边要注意电路负荷,工人也要注意操作防护,废料不能占用通道。待参观完毕,他邀关师傅去“总经理办公室”坐坐,关师傅摆摆手不肯,说要看看亲家老史头,就径直走去了门卫室。

老史头长年住在门卫室,屋外养着一条狼狗。关师傅进屋就开玩笑,说老史你这里好像日本人的炮楼,今天我李向阳来看看你。老史头嘿嘿笑,说,我请你李向阳喝茶。两个人于是边喝茶边聊,从当年的打鱼卖鱼聊到大史的承包销售。

关师傅说:“我算看明白了,大史赚钱的精明劲儿就像你,当年也就是你,能把死鱼的鱼头卖出去。”

老史头说:“冤枉我啊,我做买卖可没玩过秤头,鱼头自然是鱼死了才剁下来,活鱼谁舍得呢。”

闲坐片刻后,关师傅抬头看看挂钟,要起身告辞。老史头送他出门,加上了一句:“老关,拜托你回家作作万老师的思想工作,你姑爷除了念书差点儿,其他都不含糊!”

 “我知道,我尽力——你也见识过我家老万脾气,人倔,得慢慢劝。”关师傅挥挥手。

上了自行车的关师傅还没骑到大门口,就被拎着一网兜锃亮锅具的大史匆匆追上。

“你这是干啥?”老关纳闷。

“这年头,参观都有纪念品,更何况是爸你来了,就更不能空手!”大史气喘吁吁地把网兜往自行车车把上一挂。

“这样不好吧,我是来安全检查的,不是来吃拿卡要的。”

“嗐,这是咱自家的苞米地,爸你客气啥!”

骑出了五金厂大门,关师傅觉着心里托了底:二宁虽然没心没肺,可这丫头命里有福。他越骑越觉得全身通泰,恩怨消解。等到了家门口,他从车把上摘下不锈钢汤锅,站在原地又犯了愁,“我这可是基辛格秘密访华,屋里的苏联妇女要是知道了,肯定气炸。”

权衡了一番,老关还是不敢把“又又喜”拿回家,最后他一调车头往干部楼骑去,将锅具都送给了蔡处长。

 

这年红旗厂军品限产压库,上班的工人少了一半。厂区里唯一红火的是五金厂,挣到了钱的大史先给股东分了红,又给工人们加了工资,身边人没一个不夸他好,志得意满的他不免有些飘乎。

这天他坐在办公室里喝茶,回想这一路创业顺利,风生水起,老丈人都来参观,唯独丈母娘看不见,衣锦夜行真是遗憾。于是他操起电话,打给理化室上班的二宁,说国庆节快到了,要不我跟你一起回趟娘家,送点儿好礼?

二宁在电话那边问,怎么,你是想去我家臭显摆一下,唱马前泼水?

大历史说,不敢不敢,就是想走动走动,像电视新闻里说的,关系恢复正常化。

二宁说,不管是唱戏还是送礼,可惜我妈是“精神万元户”,压根儿不吃你这套。

大史说,既然你妈是精神万元户,那咱就送她精神礼品。

二宁问,精神礼品?精神上……能有啥礼品,笔墨纸砚,书本笔记?

大史说,笔墨书本就算了,没有大过节送这个的,你妈不是喜欢戴高帽么,我就送她一个荣誉称号。

二宁说,荣誉称号可是单位评出来的,我妈都退休多少年了。

大史说,不用单位评,我有个朋友认识不少书法家,让他找个有名的,写个条幅好好表扬一下你妈。

二宁想了想说,主意倒是不错,可是表扬写什么好呢——“精神万元户”?

大史摇摇头说,咱俩的语文水平就算了,还是让书法家动脑筋吧。

 

求字这件事上,大史是真的上了心。他跟朋友提出想法,说丈母娘的眼睛比眉毛都高,所以得找个出名的书法家。朋友问,找有名到什么程度的。大史说,越有名越好,齐白石都行。朋友说,齐白石是画画儿的,不写字,再说人家早没了。大史说,反正我就是这个意思,上不封顶。朋友说,名家谱大,书协主席这档的,没有三千块钱挡不住。大史说,没问题,我给他五千,但有个要求,得让我看着他写。朋友问,为啥要当面呢?大史说,当面保真哪。朋友一笑,说,你也怕碰到假货啊。

很快,朋友居间接洽完毕,领着大史专程走了一趟省城。

进了书协主席的家门。朋友先把大史引见给书法家,又讲了讲万老师的事迹和为人。书法家听完很感动,说一个小学教师能有“精神万元户”的境界可不容易,精神可嘉,不能收费。

“可不行,墨宝必须有价,咱可不能破坏规矩。”朋友连连摆手。

“对对对,尊重知识就得落在实处。”大史从皮包里掏出五千块,放在茶几上。

“好吧……那就折中一下,润笔费我收下,然后我再写一幅,送给这位企业家朋友。”书法家也把朋友面子给足。

大史很是谦虚:“不敢当不敢当,我就是承包了个厂子,小打小闹的,算不上企业家。”

“以后肯定能算上,祝你早日超过邵逸夫,追上李嘉诚。”书法家收好了钱,拍了拍大史肩膀。

“借您吉言,一起……”大史想说发财,又觉不妥,就改口说:“一起进步!”

书法家引他俩走进书房,摊开一桌笔墨,运匀气力,写就四个大字“耕读传家”,说:“这幅是送给万老师的。”

朋友赶紧鼓掌,说,佳品啊佳品。

书法家思量片刻,换条新幅,又写了四个大字“经世致用”,取印落钤,“这幅送给史经理的。”

朋友又是鼓掌,说字里行间全是精气神。

大史也跟着鼓掌,心想,八个字就挣了五千块,妈的,比我的冲压机轧铁锅还快。

 

时间很快到了国庆节。

这天大史早早起了床,洗漱完毕,在“娇衫”外套了件西服,二宁想穿贝贝裙又怕冷,就在裙子里套了一条健美裤。临出发前,他俩将礼物挨个装进旅行袋——有给关师傅的五粮液,大宇的中华烟,小蔡的羽西化妆品,三丁的太阳神口服液,以及最重要的,献给“精神万元户”妈妈的书法表扬信。

当他俩推着摩托车进了小院时,一切皆如预想,爸爸,弟弟,哥哥和嫂子都来迎接,只有妈妈还坐在屋里。二宁挽着大史进屋,先叫了声妈,然后动手解开卷轴,说这是大史特意给您定制的礼物,世界上独一份!

万老师稳坐如慈禧太后,接过呈上来的卷轴,展开一看,只见上面写着四个大字“经世致用”,她吓了一跳,抬头诧异地看着二宁。

“哎呀,拿错了!”二宁跺脚叫了一声,“这张是大史的,应该是另一张!”

“我这就回家去取。”大史赶紧跑到院子里,发动摩托车。

等候大史的这会工夫,关师傅拆了五粮液,大宇抽上了中华,三丁喝完了一瓶太阳神,小蔡试着抹上了口红——礼物都很合意,大家都很高兴,唯独万老师绷着脸。二宁不停解释,说书法家名气不小,省内第一,全国前五,报纸有名,电台有声,联合国有邀请,一字难求,踏破门槛也不一定给写,给写的都是三生有幸。

最后万老师打断她说,不用你多讲了,他的书法我以前见过,确实很有名气。

没一会儿工夫,大史匆匆赶回来,重新给丈母娘献上卷轴。万老师缓缓展开一看,题款上正是她的名字没错,“耕读传家”四个大字磅礴稳重,落款钤印也都清清楚楚。

大宇略懂书法,评价道不愧名家风流,上承汉隶,下启唐楷。三丁也说,咱家终于有宝贝了,要不趁早换个防盗门,免得小偷偷了去。万老师听着,终于露出了难得的微笑。

关师傅也来凑热闹:“耕读耕读,可惜你妈一直拦着我不让种地,种子都不给。”

“你又没文化了——耕读不光指种地读书,”万老师耐心解释道,“耕,指的是立身,读,指的是修养,立身加修养,是读书人的家风。”

“噢——”搞明白了引申含义,全家人都说这个寓意好,挂在家里蓬荜生辉,门楣添彩。大史和大宇趁兴找来钉锤,丁丁当当把“耕读传家”挂在墙上。

这天的饭桌上,一家七口人终于坐齐了。大家欢迎大史归队,推杯换盏不断。只有万老师不甚说话,等到酒过三巡,菜过五味,她放下筷子问大史:“书法家是要买你开心,所以啥都敢写,‘耕读传家’是个脸盆大的高帽,我能承受得起,可‘经世致用’是个天大的高帽,你能消受得起么?”

 


评论(2)

热度(14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