潘一掷

万妈妈的绿皮火车(第十六章:肿瘤医院)

第十六章:肿瘤医院


(一)

转过年来,红旗厂军品生产任务大幅度压缩,从前上下班的潮水车流不见了,马路萧瑟,落叶也没人扫除。好多工人没活可干,就在车间里打扑克喝茶水,也有人在外面找到了挣钱机会,就打报告申请“待岗”,不上班只领生活费。

关师傅的徒弟小王办完“待岗”手续,转头就去了大史的五金厂上班,据说工资加奖金到手有四五百。事情一传播开,硝化车间的好几个工友找到关师傅,求他介绍到大史的厂里去。

关师傅就去找大史,半是请求,半是命令。大史陆续收了几个,最后实在是收不下了,他就跟老丈人商量:“爸,我这里还是小庙,粥米不够,你可再别介绍和尚来挂单了。”

“你再想想办法,有多大力使多大力,就当是积德行善!“关师傅递给他一根烟,“咱们这种山沟工厂下岗最惨了,都赶不上农民,至少人家里还有地。”

“爸你是不知道,熟人来多了也不是好事,我这是实话。”

大史说的没错。关师傅以为自己是菩萨救苦救难,没想到过几天就有工友找他诉苦,说大史是“半夜鸡叫”里的周扒皮,恨不得两个人的活给一个人干,脾气暴躁得天天骂人。

关师傅一听就上了火,又去五金厂找大史理论。

大史当然不服:“他们以前是化工,按电钮舒服惯了,我这里可不一样,机械加工本身就累,再说只有用工成本降下来,厂子才能活。”

关师傅掏出烟,也不分给大史,独自抽了一会,说:“那你就不能客气点儿,一个厂子的,抬头不见低头见,干嘛非得骂人?”

“要是不骂人,废品率那么高,我受得了吗?”

“那也得好好说话,做人不能忘本,你这才发达到哪到哪儿啊?!”

“爸,你这是要领导工友闹革命么?”

“对,等我退休了,我就来你这儿当工会主席!”

 

这年红旗厂的减产减员也影响到了理化室。生产线一停,既不需要水质化验,也不需要成品分析,理化室的一群大姑娘小媳妇员闲得整天打毛衣。日子一天天过去,始终没有复产的消息,大家开始觉得闲极无聊。

这天,二宁回到家里,跟父母商量要不要申请待岗,去帮大史管理总务。

关师傅倒是赞同,但是又说:“要是想管事,那就管账,总务没有账务重要。”

“可拉倒吧,会计是一门学问,别忘了她当年数学只考三十七分。”一旁的万老师提醒说。

“二宁不会也没关系,可以先找人代账,据说财务处的老王会计做账仔细,让他一边代账,一边手把手边教二宁。””关师傅建议。

“可是我不认识老王会计。”

“哪天我领你去……”

“老关你什么意思,这事也跟着搀和?”万老师明确反对,“是不是一看大史挣了钱,你就跟蚊子见了血,紧着往上凑?”

“我就是帮帮小忙,什么蚊子见了血,说话真难听。”被浇了一盆凉水,老关不高兴。

“妈,你不帮忙就算了,还净说风凉话?”二宁也不高兴。

“君子固穷,我就是不想让你爸瞎掺和!”万老师坚持反对。

“不用爸介绍,我自己也能找到王会计。”二宁一来气,摔门而去。

好在红旗厂区地窄人熟,二宁一路骑车一路打听,很快就寻到了老王会计家。恰好老王会计也想“找补差”。俩人一谈即合,老王会计答应一边代帐一边教二宁学财务。二宁爽气得很,当场就掏出二百元塞给他,说是这个月的劳务费,她代表史厂长提前发放。

 

(二)

 

这天上午,万老师去职工浴池洗澡,擦身体时扪到胸前的疙瘩变大了。这个年龄说不害怕是假的,下午她就去了职工医院,让邢护士陪她看病。

大夫先是触诊了一番,摇摇头,说包块界限不清,又让万老师去做B超。B超探头在她胸上划来划去,邢护士帮着问,怎么样,囊肿还是增生?B超大夫说,不排除是CA。(恶性肿瘤的英文简写,医护内部术语。)邢护士一听,就不吱声了。

万老师不懂什么叫CA,检查完坐起来的时候,邢护士特意紧扶她一把——正是从这一扶的动作中,万老师品出了端倪,心里明白了七八分,她穿上衣服,一出诊室就问邢护士:“小邢,你就放心告诉吧,我这个人坚强……”

“怎么说呢,大夫说最好上X光机才能看清。”

“小邢,你尽管照直说,到底是不是……癌?”

“真的还说不准,大夫说了,单靠B超还不行,还得上X光机。”

“那咱们现在就去照X光!”

“万老师,你先别急,咱们医院的X光水平一般,等有时间,咱最好去市医院。”

从职工医院出来,万老师心神不宁回到家,晚饭炒菜都忘了放盐。饭后她没了力气,让老关收拾刷碗,自己说了病情。老关一听就着了急,也不想去“路边社”聊天了。万老师说,你该聊就聊你的,这不还没确定呢么。老关说,我怕你一个人在家胡想乱想。万老师说,不至于,我比一般人想得开。

说是这么说,万老师这一晚上没少翻身折饼,左卧换成右卧,右卧换成仰卧,老关也跟着没睡好。一早起来,关师傅就说,事情就别再悬着了,依我看,咱俩今天就去城里检查。万老师想了想说,好吧,伸头缩头都是一刀,早知道早踏实。

 

绿皮火车把两个愁眉苦脸的中年人送到城里,上午在市医院拍完X光。中午,关师傅领万老师在街上找饭店,万老师说吃不下,关师傅说千难万难,身体是本钱。万老师这才点了一碗馄饨,吃到一半就放下了筷子。

下午回到医院,X光报告出来了,医生打开灯箱着看了半天,说是有大概率是恶性肿瘤。万老师当时脸就阴沉下来。为了稳妥起见,大夫又找来主任再看一眼。主任是个老头发老头儿,看完X胶片,转头就跟关师傅说,回家准备一下吧,下个礼拜来办住院,手术切除加探查。

这天的回程火车上,机车咆哮得异常沉闷。万老师一直脸朝着窗外。关师傅从车窗玻璃里看见她眼睛红了,想拉拉她的手,又觉得人多不好意思,就只好握着她的胳膊。十三个山洞明明暗暗,像是穿越生死的重重大门,每一秒都分外漫长。直到快到站时,万老师才扭过头来,问老关:“你说,我怎么会摊上这个病呢?”

“这不还没说准嘛,万一手术探查不是呢。”

“别打岔,我听人家说,脾气不好的人才容易得这病……这些年,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我操心,所以病就找上我了,肯定是这么回事!”

“要我看,你压根儿就不是这个病。”关关师傅故作轻松, “撒切尔,阿基诺,甘地,哪个不比你更操心,也没听说得这个病。”

“你的意思就是说,这是命呗……不,我不认命,我想弄明白。”

“你可别自己吓唬自己了,不是说了么,你可能根本不是这个病。”

“怎么,你的眼睛还能比X光机准?”

“X光机只照你身上一小块,我可是天天看你整个人,整个精气神,根本就没有要来大病的意思!”

 

这晚,“大学迷”邢护士上门来探问检查结果。

万老师给她看了X光检查报告,复述了大夫的嘱咐。邢护士倒吸一口凉气,说我想办法找人,看看能不能让吕院长给你转到沈阳的大医院。万老师问有什么水平差别。邢护士说,手术是一样的,差就差在病理标本诊断。万老师问什么是病理。邢护士说,就是显微镜看切下来的组织细胞,癌细胞和正常细胞和形态不一样,越大的医院看得越准。

第二天邢护士和吕院好不容易托上关系,找到省肿瘤医院同意转院。万老师和关师傅把感激的话说了一箩筐。邢护士说,先别客气,治病要紧,谁倒下也不能让你倒下,“精神万元户”可是一面旗帜。

听说妈妈要去沈阳住院,大宇和二宁都要随同陪护。万老师劝退大宇,说二宁现在是待岗,你爸就等着退休,两个闲人跟着我就行了,你和小蔡一来好好上班,二来照顾好弟弟吃穿,这也是重要任务。大宇想了想,只好点头同意。

这天的车站送行,汽笛响过,万老师的眼睛红了。三丁特意上前搂了一下她脖子,说妈妈你一定会没问题的。

万老师问,你觉得妈妈的性格暴躁么?

三丁说,没觉得啊。

万老师说,说实话。

三丁说,一点点。

万老师问,那你知道为什么暴躁么?

三丁说,因为我们几个不听话呗。

万老师擦了擦眼泪说,也是妈妈的标准太高了,如果老天还给机会,妈妈一定改掉脾气。

 

 

(三)

 

省城的肿瘤医院没有产科,也没有牙科,所有的病例都和肿瘤相关。住院部里气氛更是压抑,入院要排床,手术也要排队,一切的节奏都很慢,人们只是按部就班向前走,前方却是茫然的未知。陪护家属都没有笑脸,聊的无外乎良性还是恶性,手术还是放化疗。走廊里经常走动戴假发的化疗患者,偶尔病房里传来哀恸哭声,听到哭声的大夫和护士也都很麻木。

万老师所在的301病房有三张床:一号床是个形销骨立的老太太,几次放化疗后,时而清醒时而昏睡,清醒时家属要剥桔子给她吃,老太太总是摆手不要。二号床是一名健硕的中年农村妇女,脸上发黑但有红晕,陪护她的是笨手笨脚的丈夫,经常被她呵斥。万老师的三号床紧挨着窗,每天阳光照在床上四五个小时,唯此阳气盎然。关师傅和二宁住在医院旁边的小旅店,一早一晚轮流陪护,就等着各项检查结果出来之后择期手术。

白天的万老师躺在病床上输液,等到晚上人少时,她就在走廊里溜达散心。走廊正中是医生办公室,看到值班大夫正在看书,她就走进去,问问自己的病情。值班大夫说自己不是管床大夫,只能说个大概。

万老师说,那我就简单问一句,听说这个病跟性格有关系,是不是要强的人都容易得?

值班大夫说,可能跟性格有一点关系,但也不绝对,还有遗传和生活习惯,几方面合在一起。

万老师问,那究竟有多大的关系呢?

值班大夫说,这个说不好,反正没有统计数据,我们的教科书上没有写。

没得到明确的答案,万老师只好说了声谢谢,悻悻起身。离开办公室之前,她瞥了一眼大夫正在看的书,《乳腺病诊疗学》。

 

第二天一早,二宁买好豆浆油条来病房。三个人吃过早饭,关师傅回小旅馆补觉,万老师找来一张纸条写下跟《乳腺病诊治学》这几个字,递给二宁说,今天白天没啥事,你去书店买这本书,我要看。二宁愣一下了,这个要求实在匪夷所思,可转念一想,发生在妈妈身上的就不算奇怪,于是就揣着纸条下了楼。

市内最大的书店是新华书店,二宁没找到这本书。营业员建议去专业书店看看,于是她一路走到医科大学,高跟鞋都走歪了,总算在校内书店找到了《乳腺病诊治学》。步伐沉重的她回到病房,将书交到妈妈手上时,已是下午两点。

万老师将厚厚一本书翻来翻去,也没找到乳腺癌的致病原因,说来说去都是可能概率。她又浏览了一下手术章节,只见插图里的红蓝血管纷乱复杂,再翻到病理检查章节,各类组织细胞名字冗长无比,她实在看不懂了,只好放下书睡了一会儿,醒来时已是傍晚,二宁已走,又换成了关师傅陪护。

关师傅拎着保温桶,先去食堂打饭。万老师等到输液完毕,膀胱发胀,赶去厕所时又路过医生办公室门口,无意中听见屋内正在谈论她。夜班护士说,哎呦,301的那个三床是知识分子吧,这都看书自学上了。值班大夫说,听说是个小学老师,昨晚来办公室问过病情。护士说,最讨厌这种刨根问底的人了,没事就瞎琢磨。大夫说,琢磨不怕,就怕把自己往书里面套,越套越像,越像越害怕。护士说,可能知识分子都有这个毛病,自以为是。大夫说,小学老师怎么能算知识分子?最多也就是个小知识分子吧。护士说,是啊,不上下不,来了劲头最可怕。

万老师听了,忿忿不平地响亮咳嗽了一声,办公室里马上就没了声音。

上完厕所,万老师正在水房里洗手,忽听得走廊跑过一阵急切的脚步声,她探头一看,原来是值班医生和护士推着除颤仪奔向301病房——原来是这会儿工夫,一床的老太太不行了。顾不上擦手的她赶紧往病房走,到门口一看,值班医生正在老太太作给复苏按压,护士端着呼吸器抢救,农妇坐二床上呆愣楞地看着抢救场面,惊讶地张大嘴。

 “二床,你出来,别看!”万老师站在门口喊她。

不知道农妇是看的太专注,还是压根儿没听见,头也不转。

“二床,你听没听见?别看,快出来!”万老师继续喊她。

二床还是呆愣不动。周围拥挤着家属,万老师闯进去拽她,只好自己扭头往远走。等走到楼梯口时,果然听见病房里传出 “嗷”地一众哭声,她叹了一口气,接着往楼下走,越远越好,直到在一楼大厅遇见了打饭回来的关师傅。

“别上楼了,一床的老太太好像抢救失败了。”万老师拦住关师傅,“咱俩随便找个地方坐一会吧。”

关师傅找到长条椅子,打开保温桶,让万老师吃饭。

“你先吃吧,我不想吃。”

“我也缓缓再吃。”关师傅又把盖子盖上。

“你说,一个抢救有什么热闹好看?”万老师心里还惦记着二床,“刚才,我喊二床出来避一避,可她不听我的,就不怕受刺激?”

“可能是人家的神经比较粗,好奇。”

“再好奇也不该看,这种场面,唉……”

在一楼大厅坐了个把小时,他们俩人才返回病房。这时的一床已经空了,二床农妇的脸色煞白,原来的红晕都不见了,说起话来磕磕巴巴。万老师问她,刚才我喊你,你怎么不答应。二床说,太紧张了,我没听见。万老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,回到自己的床上,继续看书。

这晚上半夜,二床果然有了反应,先是辗转反侧睡不着,然后半夜里坐起呕吐,最后大喊一声头疼就昏过去了。值班大夫怀疑她是突发脑溢血,赶紧打电话找脑外科开颅。关师傅帮着家属手忙脚乱地将二床推进手术室,回头又问护士怎么会突发脑溢血?护士说,情绪激动就容易高血压,血压高会导致血管爆裂。关师傅问,是她被一床的抢救吓到了不成?护士不置可否。关师傅叹气说,可惜啊可惜,我爱人当时喊她回避,她却没听见。护士说,你爱人也算尽力了,当时那么忙乱,她能冷静就算不简单了。

时针还没走满一圈,病房里的三张床就空了两张。关师傅折腾了半宿,又累又困,就在二号床上睡了一觉。一早醒来已是七点,想起昨晚的两场抢救,老关终于明白了医生和护士为啥都疲乏淡漠——病房里的生生死死,他们每年不知要看过多少回。

八点钟,医生们开完交班会,管床大夫来跟万老师说,手术排上了,后天就可以开刀。万老师问手术方案。管床大夫说,只要你别拿着书找我讨论,我就给你简单讲讲。万老师点头答应了。于是大夫画了一张简略示意图,讲完就走了。

万老师对着图示翻了翻书,还是搞不明白,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略微蓬乱的头上,她揉了揉眼睛,一合书本说,老关打电话吧,让大宇三丁都来,我手术前有话要嘱咐。

关师傅问,不会你也被吓到了吧?

万老师这次倒是很坦诚,是啊,从生到死太快了,我也被吓到了。

 

(四)

 

从301病房窗口望出去,住院部楼旁有个方形荷花池,水面上一片入秋残荷,岸边一溜长椅。

大宇和三丁坐着夜车赶来,病房里太挤,万老师说,咱们到荷花池旁说话吧,大家也晒晒太阳。于是一家五口下楼来到池边。椅子太短,只容万老师和关师傅坐在上面,三个孩子就地围成半圈,作洗耳恭听状。

“其实妈本不想叫你们过来,”万老师看了看大宇和三丁,又掸了掸自己的蓝白条病号服,“但是前几天,一床二床都有了意外,我觉得有话还是是提前说,以防万一……”

“妈,你肯定没问题的。”三丁先沉不住气了。

“没问题当然最好,不过,也不耽误我提前说,说完心宽。”万老师尽力挤出微笑。

“妈,你说吧,我们用心听。”

“我呢,以前一直脾气暴躁,”万老师首先望向大宇,“尤其老大挨打最多,说说,妈妈打过你几回?”

“谁还记着那个!”大宇摇摇头。

“那你就说说,妈跟你摔过几次暖壶吧。”

“……四五个。”

“牛不喝水强按头,我可能是过严了……你们也知道,咱厂小学老师能写字不倒下笔就不错了,我没比他们强到哪里去,师范学校的速成班,也不教什么教育方法,一年半就毕业……”

“妈,你的教育没问题,当时都是我不懂事。”

 “二宁呢,妈也跟你摔过暖瓶,对不对?”万老师把头一偏,朝向女儿。

“妈,不怪你。”

“妈其实最不想对你严厉,可是在各个方面上,女孩的机会都比男孩少,后悔更是没地方找——也许是妈的观念老,总想着门当户对,那是因为妈妈的能力,也只能看到这一步了……”

二宁听了不说话。

“当然万事不能一概而论,结婚婚是选择题,选了也就选了,我和你爸这些年不也妥妥走过来了……重要的是过日子,这是应用题,怎么解题你得自己有主见,至少撑起半边天。”

“妈,我知道了。”

 “现在再说说老三,”万老师最后望向三丁,“妈还没跟你摔过暖瓶,对不对?”。

“妈,永远不要摔!”

“傻孩子,妈当然也不想摔,”万老师伸手摸了摸三丁的脸蛋儿,“你们这茬孩子没怎么吃过苦,更精更灵,也更挺讲现实, 妈只说一句,钱是为人服务的,人永远比钱更重要……”

“妈,你放心吧,等我长大了,也当精神万元户。”

“不当精神万元户也没关系,”万老师摇了摇头,又把三个孩子看了一遍,“我的最低希望,就是你们不要过日子浮皮潦草,不要脚踩西瓜皮,滑到哪里算哪里——哪怕一辈子不成才,也要眼界高点儿,踏实做人,认真做事。”

“当然。”三个孩子都答应了。

 “至于我自己的毛病呢,我自己清楚——这次得病是个警醒,等手术之后,我也要改掉急脾气。”说到这里,万老师终于将脸转向关师傅,摸了摸他的鬓角,“看看你们爸爸,没脾气多好,一根头发都没白,不用操心,长命百岁。”

老关尴尬地笑了笑。

“当然,如果一个家里面两个人都要做主,那这个家也没法安生——好在这些年,你们爸爸都让着我,让我做主,应该奖他一朵小红花。”

“都这么大岁数了,啥红花不红花的。”老关不好意思地掏出一颗烟。

“来,给我也点上一根,”万老师朝老关摊开手,手指勾动,“生活千头万绪,板着脸这么多年,我自已也烦了。”

“干啥?别忘了明天还要上手术呢!”关师傅吓得不敢抽了,把烟盒又揣回裤兜里。

“妈,咱得好好活着!”三丁觉得妈妈是要告别人间,急得快哭了。

“傻孩子,妈当然是想好好活着,所以才要闻一闻啥滋味。”

最后还是大宇稍微明白了妈妈的意思,掏出一颗烟给她点上。

万老师抽了一口就咳嗽起来,好奇归好奇,呛人是真的。待到气息缓和,她取出手术方案的纸条,将烟头按灭,包进纸条里,“好了,男愁唱,女愁哭,老太太发愁瞎嘟嘟——我现在已经尽完了人事,余下的,就听老天安排了。”

 

大夫手绘的手术方案,第一步是切除乳腺肿块,将肿块送去病理检查,如果结果是良性,就缝合切口,结束手术,如果有恶性迹象,就继续扩大切除,并清扫腋窝淋巴——这就是所谓的手术探查。

第二天上午,万老师被头一个推进手术,全家人都等在手术室门口的等候区。关师傅心里烦躁,来来回回踱步,走到等候区深处时,他看见后墙上写满了大大小小的文字,“老天保佑妈妈手术成功!”“大慈大悲观音菩萨,救救我爸爸!”……有用铅笔写的,有用圆珠笔的,密密麻麻足有几十条。他看了一会,叹了口气:人这一生,不止柴米油盐和功名利禄,更有谁也躲不开的病死和别离。

过了一个小时,手术室大门打开,巡回护士交给关师傅一个小塑料袋,说是术中刚取下来的病理标本,让他尽快送到医技楼病理室。

关师傅和大宇不太了解流程,拎着标本袋就直接跑到了病理室,结果值班员说没交费不能收。时间滴漏而过,浪费每一秒都是罪过!于是老关又急急跑回住院大厅,缴完费后,他拿着收据再跑去病理室,却找不到了值班员。

想到爱人正在手术床上敞着切口,几十年好脾气的老关终于暴怒了,将病理室的门窗砸得山响,可还是没人出来接应。他只好让大宇拎着塑料袋等在窗口,自己争分夺秒飞奔到医院机关楼,一脚踹开院长办公室,巨大的拳头往办公桌上一拍,:“人命关天的时候,怎么还有人离岗!”

玻璃板立刻放射出好几道裂纹,院长被吓了一跳,赶紧问清了缘由,一通拨打电话协调,三分钟后总算找到了当值人员。老关这才收起火气,临走时,他再一次拍了桌子:“我是搞安全管理的,脱岗是严重事故,你们单位必须严肃处理!”

走出机关楼,天空已经阴了大半,乌云沉沉就要下雨,老关站定院子当中,一腔怒气都化成了凄凉。寒凉风起,落叶簌簌纷纷,想到了手术床上的万老师,他的眼泪止不住流出:

“老万,你可千万要挺住!下半辈子,咱俩还得一起过啊!”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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