潘一掷

万妈妈的绿皮火车(第十八章:难关)

第十八章 难关


(一)

“双喜工贸”的销售额蒸蒸日上,大史既高兴又为难:销售额一多,回扣就跟着多,财务账上就越难敷衍。一到月底,他就得四处找人虚开发票,有时实在来不及,就跑去城里火车站买假发票充账。这样胡搞到最后,连老刘会计都不敢下账了。

这天,老刘会计找到大史抱怨,说睁眼瞎都能看出这账有问题。大史向来对手下人不客气,说,你的待遇已经不薄了,要是再做不来,干脆就别挣这份补差。老刘会计说,好,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,我现在就辞职。一转身扔下账本就走了。

没想到老刘会计撂挑子这么坚决,大史只好让二宁硬着头皮顶上。二宁还没出师,账目作得越来越乱,她想去夜校报名继续学财务,可还没等夜校开学,就发现自己怀孕了。

这天回到娘家,二宁把怀孕的消息悄悄告诉了妈妈。万老师挺高兴,朝怀抱里的小囝亲了一口,说太好了,小囝要有弟弟了。二宁说,还不一定就那是男是女呢。万老师说,男女都好,趁我还年轻,能帮你带。二宁说,妈你太累了,还是让大史他妈带吧。万老师说,大史他妈连拼音都不会,还是我来吧。

娘俩闲聊了一会家常,万老师又问起大史近况。二宁说,大史想把厂子关了,专心倒腾氧气,可是两个爸爸都不同意。万老师问:为啥不想好好干厂子。二宁说,倒腾氧气挣钱快,领人吃吃喝喝打打麻将,就能接到订单。万老师吃惊问,吃喝打麻将也能算是工作?我怎么听着像是拉拢公家干部,挖社会主义墙角?二宁说,妈你可别说的那么难听,这叫搞活市场,无商不活。

“搞活可不等于胡搞,你得看住大史,他胆子太大了,不是什么好事。”万老师还是摇头。

 

财务记账的基本规则是“有借必有贷,借贷必相等”。大史从账上支取的现金回扣越多,二把刀会计二宁的脑袋就越大。她问大史能不能少给点儿回扣。大史说,现在的中间商越来越多,都拼着比谁能得多给呢。二宁问,可这账真是不好做平啊!大史说,不好做就闭着眼睛作,挺到年底就行,明年我就把“双喜”废业注销,再另开一个公司。

大史想到的另起炉灶办法貌似简单,实施起来却复杂漫长。夜长梦多,天常不遂人愿,临近年底的这一天,他下了火车就往五金厂院里跑,一头大汗找到二宁要账本。二宁把账本递给他,他翻也不翻,掏出打火机就点着,一把扔在铁撮子里,片刻化成灰烬。

二宁被烟气熏得直咳嗽,问到底怎么了?

“跟我常来常往的一个设备处长 ‘响’了,正在被调查。”

“调查什么?”

“涉嫌受贿。”

“该不会牵连到你吧?”二宁开始害怕。

“牵连到也没办法,这年头,富贵都是险里求,”大史无可奈何地点上一颗烟,“你去把我的换洗衣服准备一下,不要厚的,我要去广州躲躲风。”

“我都怀了七八个月了,你还往出跑?”二宁勾着大史的脖子就要哭。

“不跑?我就可能吃牢饭,”大史叹了一口气,抱了抱二宁,“你先坚持坚持,等到生孩子的时候,我肯定会回来看你!”

当晚大史就坐火车走了。哭肿了眼睛的二宁不想搬去婆家,想来想去还是搬回了娘家。万老师先是隔空咒骂了一通大史,最后还不解气,又把身边的关师傅捎上:“人家不过挣了几个臭钱,你就跟着骨头发贱凑热闹,这下好了,再往大史的厂子里溜达,法院把你一起抓进去!”

“我是管理安全生产的,去看看厂子有什么不对?”老关觉得冤枉,“这次大史出事的是双喜公司,又不是五金厂。”

“不管什么厂什么公司,就是你们把大史捧得飘起来了,不知道天高地厚!”

 

 

(二)

 

没过几天,检察院调查组果然顺藤摸瓜,找上了“双喜工贸”。

按照程序,调查组先问话企业法人老史头——用老爷子当法人,是生意场朋友教给大史的办法。这天的老史头充分发挥了老年挡箭牌作用,一问三不知,再问就说高血压,三问就要倒地发作脑溢血。专案组最怕碰到这种场面,只好挥挥手让他回家。随后是问话财务负责人。二宁捧着大肚子出场,还没等办案组发问,她就喊肚子疼要保胎。几个办案人员直摇头,这一家子,除了老的就是怀孕的,真是没法深挖战果了。

虽然在取证上扑了空,办案组也没轻易放过“双喜工贸”,转过头来就冻结了公司账户,还把厂院仓库贴上了封条。五金厂也跟着受了牵连,原料和半成品只能堆在户外,遮上苫布,工人们都人心惶惶,不知道哪一天厂子就会停工。

这段时间家里气氛低沉,二宁挺着大肚子,每天唉声叹气,关师傅虽不作声,可满嘴都起了大泡,三丁更是在学校里被人指指点点,抬不起头。看着眼前险滩难渡,万老师决定给全家人打打气,这晚她召开了家庭会议,全家围着方桌坐了一圈,小囝坐在小蔡怀里。

万老师手握钢笔,摊开笔记本,又恢复了校长讲话的语气:“一切还没到最坏的地步,塞翁失马焉知非福,这次也算给了大史一个教训,要不他什么都敢干,今天敢偷税行贿,明天就敢嫖娼赌博,后天就敢抽白粉吸毒……”

见二宁不吱声,万老师加了一句,“当然对于二宁也是个教训,什么灵活搞活,都是活得忘了本,猪油蒙了心……”

二宁啥也说不出来,只是耷拉着头。

“话说回来,大史还是有经营能力的,”一看女儿的苦相,万老师赶快转入正题,“五金厂是他起家的地方,也是日后的退路,所以要坚持守住——二宁你头抬起来,振作起来。”

“我咋振作……现在啥也干不了,正能等着。”

“那也不能干等着——以后你每天都去厂里坐镇,就在办公室里坐着,哪怕啥也干不了,也给工人们吃个定心丸。”

 “二宁大肚子不方便,要不妈你陪她去厂里,小囝就交给我妈看。”这时小蔡插话道。

“那就先谢谢孩子姥姥了!”万老师很满意儿媳的知书达理,又把脸转向大宇,“还有你,平时那么多的狐朋狗友,去找找关系,问下案子有啥新进展。”

大宇想了想说,“我在一中时的同学,好像有几个就在公检法。”

“为什么说‘好像’呢?”

“我不确定——只是复读一年的同学,交往不多。”

“想就办法联系一下吧,尽快,别磨蹭。”

“……好吧。”

万老师又把脸转向关师傅,“老关你专门负责后勤,每天买菜做饭,还有,记着买几只溜达鸡养着,一等二宁生产就熬汤。”

“这些都没问题。”老关点点头。

最后剩下三丁, “等你姐住进了产房,你就负责送饭。”万老师拍了拍他肩膀。

“好。”

“这段时间你要管好自己,成绩不许掉下来,别人说什么都不用放在心,来日方长!”

“笑话也不怕,光听蝲蛄叫,难道就不种地了?”关师傅也说。

“好。”

“年年难过年年过,事事难成事事成,这段时间大家都辛苦一下!”万老师布置完所有任务,最后把脸转向二宁,“要说你已经上了大史这条贼船下不来,以后就得多管事,多掌舵,可不能让他再跑偏了!”

 

开完家庭会议的第二天,万老师就跟二宁去了五金厂。

一进厂子大院,万老师就明显感受到了破败气息:几只乌鸦落在厂房屋脊上,杂草从水泥砖空隙里长出,原料和半成品都堆在户外,工房窗户的玻璃也碎了不少。她扶着女儿到财务室坐下,嘱咐道:“人这一辈子,三起三落很正常,越是乱套的时候,越要镇定,工人来签字的时候,你说话要慢,要笑!”

“妈,我笑不出来。”

“笑不出来,也不能哭丧个脸!”

交代完二宁,万老师挽起袖子开始打扫卫生,她先是拖了一遍走廊地面,又找来钥匙打开“总经理办公室”的门锁。老板台上已生了厚厚一层灰,“经世致用”的横幅也结起了蜘蛛网。万老师打来一盆水,用干湿抹布擦拭桌面,擦着擦着,她来了气,一转身把墙上的“经世致用”扯下,三撕两撕就扔进了垃圾桶。

打扫完卫生,万老师又去厂房探望工人。这天上班的工人不多,大家也都很客气,有的叫她师母,有的叫她关婶。万老师跟几个人聊了聊,这才知道他们都是关师傅介绍来的——她终于明白过来老关为啥不让大史关掉厂子,每月工资就是这些工友们一家的最后依靠。

 

 

(三)

万老师每天在五金厂院里走来走去,就是不跟门卫老史头说话。

这天,老史头在门卫室里望见万老师急急忙忙朝这边走来,他赶紧站起身,等着历史性对话的一刻。没想到万老师连屋也没进,隔着窗大喊一声:“三轮车,三轮车!快!二宁见红了!”

老史头将三轮车推到办公室门口,拉上二宁和万老师就直奔职工医院。

这一路上坑坑洼洼,他小心翼翼地绕过沟坎,直到医院门口,才听见万老师跟他说出第二句话,“赶紧给你儿子打电话,叫他马上往回赶!”

二宁住进了产科病房,没过一会儿,大史的妈妈和姐姐赶了过来,再过一会,大宇和小蔡也带着待产包赶到。大家在病房里陪了二宁一白天,没等到宫缩出现。

二宁躺在床上自言自语,说肯定是咱家宝宝懂事,要等着爸爸回来。

第二天下午时分,二宁出现宫缩,被推进待产室。傍晚时分,小宝贝平安降生,白里透红七斤多。万老师看见小宝贝眉眼清秀,心里欢喜,再一看蓬头垢面的二宁,心里又涌起酸楚。

接下来就是轮流抱孩子,奶奶抱完姥姥抱,姥姥抱完姑姑抱,姑姑抱完舅妈抱,小宝贝的眼睛叽里咕噜转,直朝房门口看。二宁哄她说,宝宝还要爸爸抱是不是?爸爸很快就会回来了,爸爸就要回来了。

话音未落,房门一开,三丁拎着保温杯走进来说,都来了,鸡汤来了,我姐夫也来了!

三丁是在职工医院的大门口遇见大史的。这天他送饭走到住院部门口,不巧被一个戴鸭舌的人撞了个满怀,仔细一看,正是风尘仆仆的大史。三丁刚要开口喊姐夫,就被大史捂住嘴拽到一旁,说要避人耳目。三丁便不作声,领着大史溜着墙边走,三拐两拐到了产科病房。

大史一进屋就给二宁跪下了,说他不敢用身份证买机票,只好托黄牛党买了火车票,一路上紧赶慢赶,还是没赶上孩子出生。

二宁也说不出什么,只是在床上掉眼泪。

万老师赶紧给她擦眼泪,说月子里可千万不能哭啊,以后会落下病的。没等说完,她自己也跟着掉眼泪。

大家唏嘘了一番,让大史脱了外衣再抱孩子。大史仔细洗净手脸,抱起孩子轻轻亲了一口,说,宝宝啊宝宝,路上真是急死爸爸了,想坐飞机不敢坐,等上户口时,咱宝宝就叫飞飞吧!

 

大史陪二宁和飞飞出院在家住了一个月,一半时间高兴,一半时间紧张,就怕办案组找上门来。二宁劝他早点返回广州,别儿女情长因小失大。大史舍不得飞飞,但也没办法,只抹掉眼泪收拾旅行包。

出发这天,大宇帮忙来送站,他给临上车的大史吃了个宽心丸,说他的法院同学透露说案件涉及面大,检察院没精力挨个穷究,上面决定抓大放小,尽快结案,“你在广州再挺挺,就快透亮儿了,老婆孩子都不用担心,我们帮你照看好!”

一听有了盼头,大史就激动了,“太好了,大哥,不瞒你说,我现在就开始想孩子了。”

“对,你已经是当爸爸的人了,别再天不怕地不怕的了,”大宇最后加了一句,“听说广州的夜生活挺多的,你得自己管好自己。”

“知道了!哥。”大史一抹眼泪,上了火车。

 

坐完月子,二宁还和妈妈去五金厂上班,中间抽空去婆婆家送奶。这天厂里又来了两个穿制服的同志,找到二宁先敬了个礼,然后又从皮包里抽出一张“税务处罚通知书”。二宁一看上面写着的金额,吓了一大跳,万老师接过来一看,薄薄的一张纸赛过千斤重。

送走了制服同志,她们母女俩赶紧给大宇打电话。大宇再去问法院的同学,同学说这是办案进入了收尾阶段,大史属于罚款处理的一批——“抓大放小”的“放小”不是放掉,而是牢饭能免,罚款难逃。

这晚,二宁对着“税务处罚通知书”看了一遍又一遍,五个零像是五个紧箍咒。第二天早起,她跟着妈妈和哥哥去缴罚款,几张存折都清了空,相当于这些年都白干了。她攥着薄薄的罚款收据蹲在路边,眼泪从指缝间流过,一串串滴在马路牙子上。

大宇劝她别愁,人没事就是万幸,留得青山在,不愁没柴烧。

万老师也蹲下来安慰,你就别心疼钱了,这些钱本来就是国家的,给你和大史看着玩一会儿,时候到了,该还回去就得还回去!

 

(四)

 

一场黄粱美,空中楼阁成白地,二宁的话变少了,再不像平时一样叽叽咋咋。按照妈妈的吩咐,她脸上尽量挂着笑,说话尽量慢条斯理,每天都在五金厂里坐班,大事小情都认真处理。厂里的工人说她是贤内助,更是顶梁柱,愣是顶住厂子不让黄。

到了这年年底,采购腐败窝案正式结案,一干国企硕鼠被正式宣判,大史这才从广州回到红旗厂。眼见他鬓角生了白发,二宁攒了一肚子的抱怨也没说出口,只把账户余款给他过目,一切都回到了原点。

大史在家里睡了几天大觉,依然没恢复精神头。这天傍晚夕阳满天,他独自走进五金厂工房,金属加工台泛着余辉反光,浮尘在光柱里飘浮,他在冲压机旁坐了一会,觉得一切好像一场梦。他又推开“总经理办公室”,眼前一切如旧,只是后墙上的“经世致用” 横幅没了,惟余两个生锈的钉子嵌在墙里。

“是啊,这么大的高帽,哪是我能承受得起的!”大史不禁长叹一声。

 

大史的人回来了,可是精气神还没回来,转眼月余过去,他仍蹲在家里不愿意见人。白天二宁去厂里上班,他就在家里带孩子,电视机一直开着,哪怕是农业节目,他不看也不关。

这天,他正在家里哄飞飞木,忽然听见有人敲门,原来是丈母娘百年不遇地上了门。

万老师说是想飞飞了,过来看看。大史把她迎进屋里,电视机里正在讲种果树。万老师抱起飞飞亲了一口,陪她玩耍了一会儿,问她:“姥姥有没有白头发?”

“有”。

“摸一摸。”

飞飞摸了一下万老师的前额。

“再看看,爸爸有没有白头发?”

“有。”飞飞爬到大史身边,又起身摸了一下他的鬓角。

“看看,你也不年轻了,有人一蹶不振,有人越挫越勇,你是哪一种?”万老师冲大史一点头。

大史这才反应过来,原来岳母这次上门是来点拨他。

 “人这一辈子,三起三落很正常,你这点儿挫折比起红军长征差远了……翻雪山过草地,吃树皮,你想想,哪个不比你难上一百倍?”

“妈,我知道……”

“不,你不知道!你送我‘耕读传家’的书法,可是你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……我问你,传家传的是什么?”

“……书本。”

“不对,传家传的是精神,人不光为了自己活着,更是要为儿女做好榜样,你想你能传给飞飞什么,成天在家睡大觉,碰到困难就躺下?”

“妈,我明白了……”

“明不明白,反正我也就说这一遍,你是聪明人,好好品一品,什么叫莫等闲,白了少年头!”

送走岳母后,大史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,一遍遍打量镜子中自己的白发。

等到二宁下班,他抽空去买了一瓶染发剂回来。二宁猜他想通了要出门见人,就说要帮他染。等水蘸湿漉了头发,大史又反悔,说不染了。二宁问他,怎么,你还不打算出门?大史说,出门是肯定出,头发白就白吧,也算给以前一个交代。

 

第二天天刚亮,大史就和二宁早早赶到五金厂,召齐所有工人开会。一年多没看见史厂长,工人们纷纷惊讶于他鬓角的白发。

“之前是我不务正业,耽误了厂子发展,也耽误了各位老少爷们,”大史自省了一番,然后誓要重整山河:“从今开始,我和大家就守着五金厂好好干,稳稳当当地干,踏踏实实地干!”

工人们纷纷鼓起了掌,浪子白头金不换。

散会后的大史坐进了“总经理办公室”,搽干净桌面,操起电话簿开始给老客户一一打电话。有的客户已经换人合作了,也有还记着他的,说可以再合作。于是他第二天又提着包跑炊具市场,从最小的订单开始接活儿,一点儿一点儿抠回了丢失的订单。

日子一天天过去,大史的白发越来越多,五金厂的困境也境慢慢改善,甚至还有新客户主动上门洽谈。有人提醒说办公室墙上太空旷,他就去旧货市场上花了十块钱,买了一幅“淡泊明志,宁静致远”挂在墙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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