潘一掷

万妈妈的绿皮火车(第十九章 大专通知书)

第十九章 大专通知书


(一)

万老师陪着二宁坐镇金属厂一年,期间劳神劳力,人老了不少,抬头纹和法令纹日渐明显,半老太太摸样已经浮现。

时间增添着年纪,也潜移默化着第一家属区里的风气:工人家长们越来越重视读书,孩子们放学后上山下河的景象都看不到了,几年里家属区陆续考出过几个大学生,尤其是“大学迷”邢护士的儿子胖博,这年以八百度近视的代价考上了重点大学,放出了一颗特大卫星。万老师带上红包去邢护士家道喜,俩人又是高山流水地聊了半下午。临走前,邢护士把胖博的辅导书和习题集打包交给万老师,“下一个,就看你家三丁的了!”

万老师拎着沉沉的一摞书,越走脚步越沉重——人家“大学迷”如今修得圆满,实至名归,而她被人家喊了十年“精神万元户”,却没培养出一个大学生——老大是个半废,老二是全废,就剩下三丁这一点希望,成绩也只是中游偏上。

按照子弟中学的历年高考水平,中游名次根本没希望考上大学。高三刚一开学,三丁就叫苦数学物理学不明白,说不如去文科班试试运气。万老师当然不同意,俩人拉锯了好几个星期。这个周末,大宇和二宁两家都来吃饭,三丁趁机把想法又提了出来。

二宁很是理解弟弟的难处,她第一个发言:“三丁从小爱养花,还爱唱歌跳舞——这些都是学文的做派,让他学理是不是弄拧巴了?”

“就是就是。”三丁朝二宁竖了一下大拇指。

“学文可不是养养花听听音乐,我没拦着三丁从小养花听音乐,是想让他当个有点儿情趣的科学家——现在看来科学家当不上,那就当个技术人员。”

“那什么才是学文的做派?”二宁问。

“当然是大量阅读啊。”万老师一指家里书柜上的四大名著,“二宁,你问问你弟弟,这些书他翻过几页?哪一本从头看到尾过?”

“那些书太厚了,我翻翻文学常识就够了。”三丁还要强辩。

“好吧,那我问你一个文学常识——杜甫是怎么死的?”

“这个——课本上根本没提过啊!”

“嘁!高考哪有只考课本知识的?广泛积累才是文科该下的功夫,”万老师说完经验之谈,转而点破儿子的想法,“你以为理科改文科是避重就轻,不对!文科高考,也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。”

“数学物理实在是太难学了……”

“难学是因为你的努力不够,算算你浪费了多少时间打台球……这些时间节省下来,能作多少道习题?!”

“还有一点,学文的不好找工作,像咱厂机关里的文职,出去应聘都没人要,”这时大宇也插话进来,“再看看你嫂子她们科研处的工程师,早早就被南方企业挖走了,工资涨了三四倍……”

 “对,所以说,‘学好数理化,走遍全天下!’”万老师总结到。

三丁还是摇头。

“你想不想知道杜甫是怎么死的?”万老师问。

三丁点点头。

“杜甫是饿得不行了,大吃一顿之后撑死的——看看,学文科的有多惨!”

没想到一代诗圣这么惨,三丁吐了吐舌头,不过他还不甘心,又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爸爸。

关师傅有心想帮忙,却,没啥见地,只能说:“不管学文还是学理,都得努力,这就跟种地一个道理,人哄地皮,地哄肚皮……”

“好了好了,种地的事儿你就不用说了,”万老师打断了老关,筷子一指三丁,“记住,科学有险阻,苦战能过关,加油吧!”

就这样,提议再次在家庭讨论中搁浅。老关没能发表什么看法,倒是把三丁的窘态记在了心里。后来的一天,他在马路上遇见了娜娜和罗亚丽,打过招呼后,他想起娜娜和三丁是同班,便下了自行车问她三丁的在校情况。

“数学老师挺照顾三丁的,总喊他上黑板上解题,可三丁是真不会做,我们都能看出他捏着粉笔一头汗。”想起三丁的狼狈摸样,娜娜就想笑。

“那物理呢?”

“物理就更别提了,法拉第电磁线圈一出来,他左右手都不分……”

“是他上课不用心听讲?”

“也不是,怎么说呢,关大爷,我觉着关小丁他……好像是一碰到公式就不开窍了。”

一碰到公式就不开窍了。关师傅回家后,就把自己的调研告诉了万老师,说三丁即便混过了高考,大学也一定上得痛苦,理科哪能离开公式?

万老师说,等考上了再说吧。

关师傅说,不能等,万一他滥竽充数,被大学退回来,咱家可就不是一般的丢脸了!

道理还真是这个道理,万老师没想到老关想得还挺长远,她有点儿动摇,便又去职工医院找“大学迷”邢护士商量。邢护士研究了快十年的高考志愿,一句话就解决了万老师的烦恼:“学理科也不一定去工学院,还有别的选择,比如……医学院!”

“医学院?”

“对,学医的基础是背熟理解,不需要什么计算公式。”

“没有公式就好……”万老师这才放下心来,一路春风骑车回家,一进家门就宣布:三丁的高考志愿是学医!

家里的一老一少都吓了一跳,远近亲戚都没有穿白大褂的,谁都没想过这个选项,。

 “有什么犹豫的?学医不用那么多的公式,还是一技之长,总比学文耍笔杆子强。”万老师道。

“那倒是,不管什么时候,人都有生老病死,都需要大夫。”关师傅也不坚持了,转过头劝三丁。

“好吧,先这么定……”想到自己穿白大褂的摸样,三丁觉得陌生又滑稽。

 

(二)

 

邢护士不仅帮万老师定了志愿,还把寒假里的胖博派来给三丁补课。

胖博去北京上大学的半年间,形象改变不少,小胡子都刮掉了,头发也梳成了分头。这天他带着书本来敲门,万老师把他迎进屋里,又是洗水果又是倒汽水,不停称赞:“像你这么有出息的孩子,哪怕生一百个我都不嫌多。”

三丁听了,不满地干咳了几声。

“咳什么咳?看看人家,再看看你自己,找找差距吧!”万老师絮叨关上门。

在摊开习题册子之前,胖博先问了三丁一个灵魂问题,“你想考医学院的动力是什么?”

 “动力么……当然是考个不用学数学的大学。”

“那是目标,我问的是动力。”

“达成妈妈的心愿。”

“我问的是——你自己的动力。”

“我自己没啥动力呀。”

“难道你就不想出人头地?”

“不想,人比人得死,货比货得扔。”

“你不觉得学医有乐趣?穿白大褂很帅气?”

“真没觉得。”

“这可就是个问题了,”胖博摇了摇自己的三七开分头,“你只有压力,没有动力。”

 

缺乏动力是个大问题。

半年之后的七月,高考如期而至,这三天里全是大太阳,万老师一手撑着遮阳伞,一手拎着凉白开水杯,和一群家长站在考场外张望。儿子一走出考场,她的第一句话就是感觉如何,三丁每次回答都一样,正常,没超水平挥。

出分这天到了,早晨三丁赖在床上磨磨蹭蹭,万老师急不可耐,就一个人骑车先去了子弟中学。班主任从一摞成绩单里抽出一张,说三丁还算幸运,今年高考扩招,有机会能考上医学院的三年大专。

“大专?”万老师听了紧着摇头,“我“精神万元户”扑腾了十年,就只培养出了个大专生?”她一路气咻咻骑车回家,进了院门,却不见三丁的人影,只有桌子上没收拾的早饭碗筷。

不知上进的家伙!怒火攻心的万老师一跺脚,连门也不锁,拎着成绩单就往台球社赶去。台球社在李三家杂货店不远,隔着窗户玻璃,万老师看见三丁正在俯身瞄球,撅起的屁股像是肥硕的猪后鞧,沉淀着一年的高考营养滋补。

“你心咋就这么大呢,赶紧给我滚回家!”万老师一步跨进屋里,照着撅起的屁股狠踹了一脚。

“哎呦——”三丁差点没啃在绿色台呢上,回头怒目,“你踹我干啥,这不高考都完事了么?”

“谁说完事?”万老师吼道,“没考上本科,就不算完事!”

 

 “大专”是一个不够硬气的名词,和它同样尴尬的称谓,还有中农,顾问,县级市,调研员,以及储备干部——听起来都差那么一截体面。等待分数线的这段时间,万老师跑去职工医院,征求了邢护士的意见。邢护士也是一样的观点,“现在要是想进大医院当名医,起步怎么也得是本科,专科学历只能混混小医院,基层卫生所,比以前的赤脚医生强不了多少……”

哪怕当不上名医,也不能混成庸医。一块大石头压在心上,万老师好几天都没有笑模样。三丁也不和她说话,自顾自地养花听音乐——母子二人开始冷战相持,都等着对方就范。

终于,大专录取通知书到家这天,万老师把通知书往地上一扔:“大专……那就是大块的砖头,比土坷垃强不了多少。要是街坊们问到我,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!”

“那你啥意思?”三丁蹲下身拾起通知书,小心翼翼揣进自己裤兜。

“啥意思?——当然是复读!”万老师的口气不容置疑。

“我才不复读!大专怎么了,你为了跟别人家攀比,可遭罪的可是我!——高四有多被人瞧不起,你知道么?”

双方的底牌都亮了出来,东风没能压倒西风,除非升级为台风。

“既然你说遭罪,那我就告诉你一个道理,”万老师的目光凌厉,“自在永远不成才,成才永远不自在!”

“宁肯不成才,我也不能不自在!”三丁更是出语惊人。

“犯浑!——瞧你那不求上进的样儿,我怎么生的是你?!”

“你倒是想生个胖博,可就是生不出来,生了三个,也生不出来!”

“放屁!怎么说话呢?”万老师气得哆嗦,转身要去摸桌上的暖瓶。

“你不就是会摔暖瓶么,我也会!”三丁抢先一步抓起暖瓶,摔在地上,热水四溅。

“啊!”地上的银色碎玻璃倒映着万老师满脸的惊讶——没想到场面反转,今天居然是对方摔了暖瓶!她愣了一秒钟,猛地挥起手,给了儿子一记耳光,“造反啊!废物点心,滚出去!”

“好,我这就滚!”三丁捂着脸一转身,回屋找到帆布包背在肩上,负气摔门而去的背影像极了十年前的大宇。

他这一走就是一天一宿没回来。天亮后,关师傅和万老师把同学朋友家都找了一圈,大史的五金厂工友也来帮忙,十几个人从厂俱乐部找到体育馆,再从山脚河边找到坝上桥下,还是没见到人影儿。

“难道是寻了短见?”万老师的眼神有点儿发直。

“才不会,孩子是倔,又不是傻!”关师傅说。

寻人队伍找了一上午,还是一无所获。眼看着临近中午,大宇只好给厂广播站打了个电话。很快,厂区二十个大喇叭响起寻人启事:“我厂子弟中学高三毕业生关小丁至今离家未归,有知情者,请与厂工会关大宇联系……”

广播回荡在红旗厂区的上空,燕雀飞起,全厂上万人都知道有个大学漏子失踪了,街谈巷论开始沸腾:

“这是谁家的孩子?”

“子弟一校万校长家的老三!”

“精神万元户的孩子?”

“对。”

“啧啧,她可别给孩子逼成精神病……”

众口纷纭,流言铄金这一刻,二宁正在小屋里寻找线索。她细数了一下弟弟带走的物品,不仅有录取通知书,还有随身听录音机和一盘《黑豹》磁带。“妥了,没听说谁自杀前还听摇滚的”,她一拍大腿,赶紧跟妈妈汇报,“三丁肯定是出走了,一路走一路听着歌!”

二宁的推测没错。大喇叭广播之后没多久,食杂店的李三就上门来报,说他媳妇昨天在火车站看见三丁背着包上了火车,耳朵上戴着个耳机。万老师一听,眼神也不发直了,脑筋也开始转动了:出走?出走得需要钱!哪来的钱呢?

大宇搓搓手说,我给过三丁零钱。

二宁也说,我也给过。

给了多少?

一两百。

一两百。

“可是,三丁只上交了一百块!”万老师手拍额头后悔。

“行啊,路上有钱总比没钱好,没钱……他就得扒煤车了!”关师傅倒是随时想得开。

厂区大喇叭结束广播在十二点半。下午一点,厂机关楼上班,老关和大宇赶去三楼找厂长,求他让厂保卫处联系市局,申请上报公安系统发出协查通报。

厂长听了很重视,吩咐过厂保卫处后,一放电话,问老关:你爱人是不是“精神万元户”万老师?

老关尴尬地说,没想到您也知道这个外号?

厂长笑了笑说,回家告诉你爱人,教育孩子慢慢来,别着急。

 

(三)

 

大宇和老关在厂保卫处里忙活协查申请,二宁则陪着妈妈坐在家里等消息。

午后的阳光照在小屋北墙上,石英钟和地图都泛着光,万老师盯着时钟恍惚了一会儿,又把目光移向全国地图,图上的铁路交织成网,上达大兴安岭下达广州深圳,世界之大,三丁会游荡到哪里呢?

答案在傍晚时分揭晓。五点半钟,红旗厂的下班大喇叭刚刚响起,厂保卫处把电话打到家里,说三丁被截流在北京火车站,需要父母带着户口簿来京领人。关师傅对着电话忙不迭道谢,大家紧绷的心弦都放松了。

折腾了一白天,大家都肚子咕咕叫。小蔡三下五除二做了一盆炸酱面,刚端上桌就被风卷残云,一扫而空。

“臭小子,我还以为他能跑到缅甸打游击呢!”关师傅将最后一口面条咽下肚,放下筷子,“看来,盲流也不是那么好当的……

“要说以前,哪有孩子不挨打的?也没听说谁要离家出走。”万老师心里还是有气。

“你说的是我们那一代,”大宇吃完擦擦嘴,“现在是五年一个代沟,三丁和我根本就是两茬人。”

“三丁这一茬都是计划生育后的,家里宠着惯着,当然受不了委屈……”小蔡也说。

“别人家惯孩子,我可没惯他!”万老师澄清说。

“是,你是没惯着三丁,可架不住他跟别人比较,比如刘处长家里的娜娜,简直被父母捧在手心里……”关师傅举例分析到,“所以三丁受不了你对他发狠,他不平衡……”

“这世界上不平衡的事儿多了去了。”万老师不同意。

“总之呢,一茬孩子一茬父母,老万你别总高压,得改进教育方法——三丁就是个顺毛驴,得哄着来。”

“他都十八了,还要人来哄?”

“多大都爱听哄,八十岁也一样,人之常情。”

“才不对,没有高温高压,石墨八百岁也成不了金刚石……”万老师又要搬出金刚石理论。

 “打断一下,妈,你这个比方不对,”大宇这时横插进一嘴,“这样人为搞出来的金刚石,根本不值钱。”

“怎么不值钱?”

“玻璃刀知道吧,刃口上就是人造金刚石,十块钱一把!”

“这……”万老师愣了一下。

“所以说,人造金刚石算不上宝石,逼出来的孩子也成不了人才。”

“还有,妈,上次住院的时候,你不也说过要改改脾气么?我们还都记着,难道你自己都忘了?”二宁也趁机补刀。

“嘿!你们俩要反攻倒算是不是?!这么多年,我费心劳力教育你们,结果现在要跟我拉清单……”万老师不由得恼羞成怒,忽地站起。

“好了好了,都别说了!”眼看又要掀起惊涛拍岸,关师傅拍了拍万老师的肩膀,一指墙上的石英钟,“时间不早了,咱俩赶紧找出户口簿,准备往火车站走。”

 

这晚开往北京的夜车上,万老师和关师傅俩人没补到卧铺,只能在硬座上蜷缩一宿。

电风扇不知疲倦地嗡嗡作响,窗外的市镇灯火一闪而过,周围的鼾声此起彼伏,万老师怎么也睡不着。想起了这些年的不容易,她不由得眼圈发红,用手肘捅醒了身边的老关,“你说说,老大老二咋还要开我的批判会呢?”

“你想多了,孩子们没想开批判会,”关师傅打了个哈欠,坐直身来,“你的功劳大家都看得见,没有你的教育,他们也不会有今天,只不过……”

“只不过什么?“

“只不过教育方法上,你别太强制。”

“说得轻巧,人生的关键步骤差一步,命运就得差一万步!哪能由着他们性子来?”

“对,你的道理完全没毛病,可放在三丁身上就是没用!”关师傅手指敲了敲茶几的桌面,“这就好比动物园驯大象,你给大象讲道理,大象能听得懂么?”

“孩子又不是动物!”

“不是也差不多——你跟老大老二这些年吼过多少道理?三丁早就看腻听腻了,有用么……还得说回动物园,驯大象也不能全靠吆喝,有时也得给点儿香蕉!”

“那叫哄,不叫教育。”

“哄也是教育。”

“不是。”

“只要能达到目的,就算是教育!——领导不是说过么,不管黑猫白猫,能抓耗子的就是好猫。”老关的理论居然联系上了改革。

万老师听了,默不作声。直到火车“咣当咣当”开过唐山,她又了捅身边的关师傅,“要不这样,既然也算来了一趟北京,我就带三丁在北京玩两天,算是给他散散心。”

“对对对!你不能总是狂风暴雨,也得那个什么……春风细雨一下。”

“和风细雨?”

“对,和风细雨!”

“要是和风细雨也不行,怎么办?”

“再不行?那就依着他吧……大专就大专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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